这一夜，大房的屋里，死一般寂静。
王翠花翻来覆去烙饼似的睡不着，身边男人的呼吸沉重而均匀，像是积蓄着某种力量。她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或是咒骂，或是服软，可话到嘴边，又被那持续到深夜的磨刀声给堵了回去。
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连村里的鸡都还没开始打鸣。
“吱呀”一声轻响。
赵大柱摸黑起了身。
他动作很轻，没有点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套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破褂子，拿起墙角那把磨得锃亮的镰刀和锄头，转身就要走。
“站住！”王翠花从炕上猛地坐起，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一股歇斯底里的尖利，“你还真疯了！那老不死的画个饼，你就真拿命去拼？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敢出这个门……”
赵大柱的身形顿住，没有回头。
黑暗中，只听他用一种沙哑到近乎陌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你再吵，就把大宝吵醒了。”
王翠花所有的威胁，所有的撒泼，瞬间被这一句话噎死在喉咙里。
赵大柱没再给她开口的机会，拉开门，高大的身影没有一丝留恋地融入了黎明前的薄雾之中。
王翠花呆坐在炕上，手脚冰凉。
完了。
她心里只剩下这两个字。那个她拿捏了一辈子的男人，脱缰了。
太阳升起，赵家院子也渐渐活了过来。
老二赵二柱打着哈欠走出房门，一眼就看到大嫂王翠花顶着两个黑眼圈，失魂落魄地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
“哟，大嫂，这一大早的是唱哪出啊？大哥呢？不会是还在睡吧？”他吊儿郎当地调侃道。
王翠花抬起眼皮，怨毒地瞪了他一眼，没吱声。
三房的李秀莲端着盆出来，也跟着打趣：“二哥你可别乱说，大哥那是疼大嫂，多睡会儿怎么了。”
话音刚落，西房的吴春梅也走了出来，她左右看了看，故作惊讶地捂住嘴：“咦？大哥的锄头和镰刀怎么不见了？该不会是……真上工去了吧？”
这话一出，院子里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压抑的嗤笑声。
“不会吧？就为了一个白面馒头？”
“我看那老太婆就是会画饼，大哥这人老实，还真信了！”
“等着瞧吧，干不了一个时辰，就得灰溜溜地跑回来。”
王翠花听着这些风凉话，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黑，抓着板凳的手指节根根分明。
然而，一个时辰过去了，赵大柱没回来。
一上午过去了，赵大柱还是没回来。
红旗村的田埂上，炸了锅。
“哎，你们快看！那……那不是赵家老大吗？”
“我的娘！他这是咋了？吃错药了？那锄头抡得，比生产队的驴都快！”
“邪门了！真是邪门了！我刚才从他边上过，他跟没看见我似的，满头大汗，那地刨得，泥点子都飞我脸上了！”
“你们还不知道吧？我可听说了，赵家老太婆发话了，只要赵大柱一天挣够十个工分，就给他儿子出钱上学，晚上还单给他开小灶，吃白面馒头！”
“啥？白面馒头？！”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雷，在所有埋头干活的社员中间轰然炸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地里那个挥汗如雨、仿佛不知疲倦的身影。那眼神里，有震惊，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和嫉妒。
赵大柱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锄头落下扬起的尘土，和镰刀划过杂草的“唰唰”声。
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淌进眼睛里，又涩又疼。他的后腰像要断开一样，两个肩膀更是酸痛得抬不起来。好几次，他都想把锄头一扔，就这么躺倒在地里。
可每到这时，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儿子赵大宝那张挂着鼻涕眼泪，却死死护着糖块的小脸。
还有，那个白得晃眼的、热气腾腾的……大白馒头。
他咬紧牙关，吼了一声，六十老太怀龙凤胎，全家都慌了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六十老太怀龙凤胎，全家都慌了最新章节随便看！再次将锄头狠狠地砸进了坚硬的土地里！
傍晚，夕阳将整个村子染成一片金黄。
赵家院子里，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饭桌上，依旧是清汤寡水的玉米糊糊，但所有人都心不在焉，一双双眼睛，都有意无意地瞟向院门口。
终于，一个蹒跚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是赵大柱。
他回来了。
整个人像是从泥里捞出来的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地方。衣服被汗水浸透，又被泥土染黄，紧紧地贴在身上。他弓着背，每走一步都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可他的手里，却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那是记工员开的工分票。
他走到院子中央，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将那张工分票，递到了主位上的林晚秋面前。
他的手，抖得厉害。
林晚秋接了过来，展开，只淡淡地扫了一眼。
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赵大柱，十二工分。
十二个工分！
一个壮劳力拼死拼活一天，也就十个工分顶天了！
院子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赵二柱他们几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王翠花看着丈夫那副快要散架的模样，嘴唇哆嗦着，想骂，却又一个字都骂不出来。
林晚秋将工分票收好，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厨房。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片刻之后，一股浓郁到霸道的麦香味，从厨房里飘了出来！
那不是粗粮的焦糊味，也不是野菜的苦涩味，而是一种纯粹的、香甜的、能勾起人肚子里所有馋虫的麦香味！
几个半大的孩子当场就忍不住了，使劲地吸着鼻子，口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林晚秋端着一个粗瓷大碗，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碗里，一个硕大的、白白胖胖的馒头，正冒着腾腾的热气。那颜色，是那么的纯粹，那么的洁白，在这昏暗的院子里，仿佛在发光。
林晚秋走到赵大柱面前，在全家人那混杂着嫉妒、贪婪、震惊的目光中，将那碗馒头，稳稳地放在了他面前。
“你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赵大柱死死地盯着那个馒头，眼眶，一点点地红了。
他伸出手，那只布满血泡和伤口的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个馒头。
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那么真实。
他没有狼吞虎咽，而是像捧着什么绝世珍宝一样，先是深深地吸了一口那醉人的香气，然后，才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松软，香甜！
粮食最本真的味道，在口腔里轰然炸开！
那一瞬间，赵大柱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他一边大口地咀嚼着，一边无声地流着泪。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馒头。
这是他用断了腰的力气，用满身的伤痛，用一辈子的第一次拼命，为自己，为儿子，挣回来的尊严！
王翠花呆呆地看着丈夫狼吞虎咽的样子，再看看自己碗里那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一股巨大的冲击力，狠狠地撞在了她的心上。
她一首坚信的、赖以生存的那些撒泼打滚的道理，在眼前这个滚烫的白面馒头面前，被撞得粉碎。
赵大柱三两口吃完了大半个馒头，却在最后一口停了下来。
他用那双粗糙得不像话的手，小心地将剩下的一小块馒头掰下来，走到自己儿子赵大宝面前，塞进了他早己望眼欲穿的嘴里。
“大宝，吃。爹明天……还给你挣！”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二房、三房、西房的人，看着这一幕，再也无法保持看戏的心态。
他们的目光，像淬了火的刀子，齐刷刷地射向了那个坐在主位上，神情淡漠的老妇人。
凭什么？
凭什么他赵大柱有，我们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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