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干事那辆绿色的解放牌卡车还没开出村口，赵家老太婆要承包“望天哭”的消息，就像往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瞬间炸遍了整个红旗村。
村头歪脖子树下，田间地头上，但凡有人的地方，都在议论这件事。
只不过，这次的议论里，没有了之前的震惊和敬畏，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嘲笑和看傻子一样的怜悯。
“听说了没？赵家那老婆子，脑子让驴给踢了！要去开垦望天哭！”
“我的老天爷！她是不是被王干事给灌了迷魂汤？那鬼地方要是能长出粮食，我当场把我家那个大磨盘给生吞了！”
“什么迷魂汤，我看就是个阳谋！公社年年都为那片盐碱地头疼，今年这是找了个不要命的去当炮灰，年底也好向上头交差！”
“赵家这回可真是要把裤衩子都给丢干净了，等着瞧吧，不出三天，那老婆子就得哭着喊着跑回来！”
风言风语，比冬天的北风还刮人。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传进赵家大院，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捅在赵家几个儿子的心窝子上，疼得他们坐立不安。
“不行！我不同意！绝对不行！”
赵大柱第一个绷不住了，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堵在屋门口，一张脸憋得通红，唾沫星子喷得老远。
“娘！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那是望天哭！别说种粮食，就是撒泡尿，那地都不带渗水的！你答应下来，不是把咱们全家的脸都丢在地上，让全村人过来踩吗？”
刚靠着修桥在村里挣回了点脸面的赵西柱，也破天荒地跟自家大哥站在了同一战线。
他急得在院子里来回打转，两只手使劲地搓着，骨节都搓红了。
“娘！这跟修桥不一样！修桥，咱们就是出点力气，有碗汤喝，那是咱们自家的事！可这是公社的任务！是政治任务！办好了是功臣，办砸了，咱们全家都得跟着你当罪人！你这是要把我们一家老小都往火坑里推啊！”
“就是阿娘！”三儿媳李秀莲也忍不住了，带着哭腔嚷嚷起来，“咱们家好不容易才消停几天，您就别再折腾了行不行？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吗？”
整个院子乱成了一锅沸腾的粥，吵嚷声、抱怨声、劝阻声，几乎要把那几间土坯房的房顶给掀了。
“吱呀——”
一声轻响，房门开了。
林晚秋从屋里走了出来，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她只是用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冷冷地扫过面前几个急得上蹿下跳的儿子。
院子里震天的嘈杂，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掐住了脖子，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被她身上那股子无形的压力给镇住了，一个个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说完了？”
林晚秋的声音很轻，却像冰碴子一样，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赵大柱梗着脖子，还想再争辩几句，可一对上母亲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后面的话就像被卡住了一样，怎么也吐不出来。
“第一，这是公社下达的任务，不是在跟你们商量，是通知。”
“第二，我去，跟你们几个没半点关系。就算最后办砸了，丢人，丢的也是我这张老脸。”
她的话，像一把沉重的铁锤，一字一句地敲在几个儿子的心上，把他们所有的侥幸和反抗，砸得粉碎。
看着他们那副既不甘心又满是恐惧的窝囊样，林晚秋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她慢悠悠地走到院子中央，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当然，我也不是不给你们机会。”
她顿了顿，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从西个儿子脸上一一扫过。
“你们不是总觉得我偏心，总觉得我手里藏着好东西，不肯给你们吗？”
“今天，我就把话撂在这儿。”
“从明天起，你们兄弟几个，谁，愿意跟着我去望天哭开荒。”
“谁，就能第一个学到我压箱底的真本事。”
“我这个本事，不说别的，”她伸出一根干瘦的手指，在空中轻轻一点，“就叫‘点石成金’。”
点石成金！
这西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在赵家几个儿子的天灵盖上！
他们瞬间瞪大了眼睛，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就浮现出那颗山一样大的神仙南瓜，还有那碗能让人把舌头都吞下去的南瓜汤！
贪婪，像野草一样，在他们眼中疯狂滋生。
可是……
一想到村北那片白花花、硬邦邦，连鬼都不愿意多看一眼的盐碱地，他们心头刚刚燃起的火热，又像是被一盆刺骨的冰水，从头到脚给浇了个透心凉。
去？
万一娘是吹牛的呢？去了不是白白受苦受累，还要被全村人指着脊梁骨笑话死？
不去？
万一娘说的是真的呢？那岂不是眼睁睁看着天大的好处，从自己眼前溜走了？
赵大柱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赵二柱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闪烁不定，透着一股子投机者的精明。
赵西柱则是眉头紧锁，陷入了面子和里子的剧烈天人交战中。
整个院子，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几个进退两难的男人身上，看他们如何选择。
就在这时。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角落里，默默地走了出来。
是赵盼儿。
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走到林晚秋的身边。
然后，她伸出那只又小又瘦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抓住了母亲那身粗布衣裳的衣角。
她的动作很轻，却像一道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她那几个还在权衡利弊的哥哥脸上。
林晚秋低下头，看着女儿那双黑白分明、写满了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决绝的眼睛，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她伸出手，动作有些生疏地，摸了摸女儿那头干枯发黄的头发。
然后，她抬起头，再也没看那几个还在纠结犹豫的儿子一眼。
“走，盼儿。”
“娘带你去开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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