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国的话，像一颗钉子，死死地钉在了办公室里。
屋里再没人敢多说一个字。
赵西柱的心，却像是被泡进了滚烫的热水里，激动得浑身都在发烫。
临时工！
还是公社试点小组的临时工！
这意味着他不再是那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腿子了！
他是有单位，拿工资的人了！
这“脸面”，比他之前靠着接济外人换来的那点虚名，要金贵一百倍！
林晚秋将一张写着字的破纸片，推到他面前。
“赵西柱。”
她连名带姓地叫他。
“上面的东西，你去负责弄回来。”
“你是咱们小组的……后勤队长。”
后勤队长！
赵西柱的眼睛“噌”地一下就亮了！
队长！
虽然前面加了个“后勤”，但那也是个官啊！
他挺首了腰杆，感觉自己瞬间就跟院子里那些干部平起平坐了。
他接过那张纸，连看都没看清上面写的什么，就拍着胸脯，满口答应下来。
“娘！您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他想象着自己揣着公社的介绍信，开着公社的拖拉机，在各个村子间穿梭，所到之处，人人敬烟，队队欢迎的威风场面。
然而，现实很快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第一个目的地，河湾子。
赵西柱背着手，学着王干事的派头，找到了河湾生产队的队长。
“咳，老乡。”他清了清嗓子，拿出自己最体面的腔调，“我是公社科学种田试点小组的后勤队长，赵西柱。我们小组现在需要你们队里的一点支持。”
那生产队长是个黑瘦的老头，正蹲在地上卷旱烟，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
“啥支持？”
“我们需要你们河湾底下，那最黑最臭的淤泥。”赵西柱一脸的公事公办。
老队长手上的动作停了。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赵西柱，像是在看什么稀奇物种。
“你要那玩意儿？”
“对。”赵西柱点点头，一脸的理所当然。
“行啊。”老队长把卷好的烟往嘴里一塞，用火柴点着，吧嗒吧嗒抽了两口，“那玩意儿没人要，你们想要，自己去挖，挖多少都行。”
赵西柱愣住了。
“我们自己挖？”
“咋了？”老队长吐出一口浓烟，“俺们队里的人，都忙着秋收，谁有空给你去挖那臭泥巴？”
“可……可这是公社的任务！是支援科学种田！”赵西柱急了，把调门都拔高了。
老队长“嘿”地笑了一声，露出一口黄牙。
“公社的任务大，俺们填饱肚子不大？小伙子，别跟我扯那些虚的。想拿东西，自己出人出力。没那个本事，就别揽那个瓷器活。”
说完，他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走了。
只留下赵西柱一个人，站在风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碰了一鼻子灰的赵西柱，不信邪。
他又去了村东头的砖窑。
这次，他学乖了点，脸上堆起了笑。
“老师傅，我们是公社的……”
话还没说完，那满脸黑灰的窑主就摆了摆手，不耐烦地打断他。
“知道，要煤渣子是吧？行啊，那边墙角堆着呢，自己去装。不过我可说好了，装车的力气钱，你们得另外算。我这儿的工人，可不白干活。”
“还要钱？”赵西柱的眼睛瞪圆了。
“废话！不给钱，谁给你干？”窑主把手里的铁锹往地上一戳，声音比铁锹还硬。
赵西柱气得浑身发抖。
他想发火，想把“公社”两个字抬出来压人。
可看着窑主那双比煤炭还黑的眼睛，和他身后那几个膀大腰圆的工人，他硬是把火给憋了回去。
最让他崩溃的，是去收那些烂农家肥。
他走到哪个村口，哪个村的狗就冲他狂吠。
孩子们跟在他屁股后面，一边跑一边拍手唱着编出来的顺口溜。
“赵西柱，不害臊，背着粪筐到处跑！”
“赵圣人，脸皮厚，专要人家臭茅楼！”
那些平日里受过他接济，对他感恩戴德的村民，此刻看他的眼神，也充满了戏谑和嘲弄。
“西柱啊，你这是咋了？在公社当官，咋还当上掏粪工了？”
“哎哟，这味儿，可真冲！离远点，离远点！”
赵西柱感觉自己那张最宝贵的“脸”，被人狠狠地撕下来，扔在地上，又被无数只脚踩了上去，碾得稀巴烂。
他想撂挑子不干了。
可一想到那份体面的临时工工资，一想到娘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他的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迈不开。
不行。
不能就这么回去。
他要是连这点事都办不成，以后在家里，在娘面前，就真的再也抬不起头了！
夜里，他一个人蹲在“望天哭”那片白花花的盐碱地边上，吹着冷风，抽了一晚上的劣质烟。
第二天。
赵西柱又出现在了河湾子。
他不再是那个背着手的“后勤队长”。
他换上了一身破烂衣服，手里提着两条鱼，那是他用自己攒下的私房钱买的。
他把鱼塞到那个黑瘦老队长的手里，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
“叔，您是我亲叔！小侄我昨天不懂事，您别往心里去。”
“我娘她就是瞎折腾，可这是王干事亲自点的将，我办不好，这饭碗就砸了。您就当可怜可怜我，帮我一把！”
他不再谈什么“大局”，也不再讲什么“贡献”。
他只说他的难处，他的饭碗。
老队长掂了掂手里的鱼，又看了看赵西柱那张被憋得通红的脸，半晌，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算你小子还算个明白人。”
“行了，我给你派两个闲人，就半天功夫，多了没有。”
赵西柱点头如捣蒜。
“够了！够了！谢谢叔！”
靠着两条鱼，一包烟，和无数句“叔”“大爷”的奉承话，还有那张彻底豁出去的脸皮。
三天后。
一辆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冒着黑烟，开进了死寂的“望天哭”。
车上，装满了黑臭的淤泥，乌黑的煤渣，还有那能把人熏一个跟头的陈年烂粪。
年轻的刘干事捏着鼻子，一脸的嫌恶，仿佛多待一秒都是折磨。
赵西柱站在那堆小山似的“垃圾”旁边，浑身又脏又臭。
他累得腰都首不起来，脸上却有一种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表情。
不远处，林晚秋牵着赵盼儿的手，静静地看着他。
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但那双平静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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