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淑兰的手抖得厉害,酒精棉在镜面擦出半道亮痕,像道咧开的苍白嘴唇。
民国时期的穿衣镜立在卧室角落,红木镜框爬满裂纹,像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镜面总是蒙着层灰,浅灰色,带着点发蓝的冷调,就像雨后窗台上积的那种,用指甲刮一下,能划出清晰的白印。
她每天都擦。
清晨五点半,天刚泛出鱼肚白,她就搬着小马扎坐到镜子前,蘸着酒精棉一点点擦。酒精味混着镜框散发的老木头味,在晨雾里漫开,有种陈旧的消毒水气息。可不管擦得多用力,三个小时后,灰总会准时回来,薄薄一层,均匀得像有人用筛子筛过。
今天也一样。
八点整,陈淑兰捏着酒精棉的手停在半空。镜面上,那层灰又悄无声息地铺了下来。不是从镜框边缘漫过来的,是凭空出现的,就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在镜面上撒了把细灰。
她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贴到冰凉的玻璃。灰层里藏着个影子。
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的倒影。独居三十年,老眼昏花是常事,有时看东西会多出个重影。可这影子比她矮半个头,身形纤细,像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陈淑兰往后退了半步。镜中的影子没动。
她又往前挪了挪,影子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像张被钉在镜面上的剪纸。
这阵子总这样。半个月前她第一次发现这影子时,吓得把手里的搪瓷杯摔在地上,杯沿磕出个豁口,像颗掉了牙的嘴。可儿子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除了血压有点高,啥毛病没有,大概是年纪大了,眼花。
“妈,您就是太孤单了。”儿子临走时塞给她一瓶安眠药,“实在睡不着就吃一片,别硬扛着。”
药瓶现在就在枕头底下。
陈淑兰的目光掠过镜面,落在床头。阳光从窗帘缝里挤进来,在枕头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带,光带里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和镜面上的灰一个颜色。
她忽然想起昨天擦镜子时的事。
当时酒精棉刚擦过右下角,那片区域亮得能照出她花白的头发。就在她要擦下一块时,镜面里的灰影突然动了。不是整体移动,是手指。
一根细细的手指,从灰影的袖口伸出来,指尖对着她的枕头。她吓得浑身一哆嗦,再定睛看时,影子又恢复了原样,灰扑扑的,一动不动。
“老糊涂了。”她当时拍着胸口念叨,把这事归结成幻觉。
可现在,那影子又动了。
这次看得清清楚楚。灰影的右手慢慢抬起来,五指并拢,指尖微微弯曲,像根生锈的铁钩。然后,那根手指缓缓落下,稳稳地指在她的枕头底下。
枕头底下只有那瓶安眠药。
陈淑兰的后颈突然冒出汗来,明明开着窗,晨风吹得窗帘簌簌响,她却觉得浑身燥热,像被塞进了密封的玻璃罐。
她猛地转头看向枕头。
白色的枕套上,靠近边缘的地方,有个浅浅的印子。不是她睡觉时压出来的,是圆形的,大小和药瓶的底座差不多。可她昨晚明明把药瓶放在床头柜上了。
什么时候挪到枕头底下的?
陈淑兰的心跳得像擂鼓,耳膜嗡嗡作响。她慢慢走过去,手指刚碰到枕头套,就停住了。
枕套是凉的,带着露水的潮气。可枕头底下那片区域,却是温的。
就像……刚有人拿过。
她深吸一口气,捏住枕套的一角,猛地掀开。
药瓶安安稳稳地躺在那里,白色的塑料瓶身,瓶盖没拧紧,露出道小小的缝隙。阳光从窗帘缝里照进来,正好落在瓶口,能看到里面白色的药片,像一粒粒碎掉的牙齿。
陈淑兰松了口气,正要把药瓶拿出来,眼角的余光突然瞥到穿衣镜。
她僵硬地转过头。
镜面上的灰影变清晰了些。能看到模糊的领口,像件洗得发白的小褂子。那根手指还指着枕头的方向,只是指尖微微向上翘了翘,像是在提醒她看什么。
看什么?
陈淑兰的目光重新落回药瓶。
瓶身上沾着点东西。不是灰,是深褐色的,像干涸的血迹,在白色的塑料上格外显眼。她凑近了看,那痕迹是个小小的手印,指尖朝上,正好和镜中灰影的手势一模一样。
“啪嗒。”
瓶盖掉在了地上。
白色的药片滚了出来,散落在床单上。陈淑兰数了数,七片。可她清楚地记得,昨天晚上瓶里至少还有十几片。
少的那些去哪了?
她突然想起今早刷牙时的事。当时她对着镜子漱口,看到自己的嘴角沾着点白色的粉末,以为是牙膏沫,没在意。现在想来,那粉末的颜色,和安眠药片一模一样。
陈淑兰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捂住嘴,踉跄着跑到镜子前。
镜中的老妇人脸色惨白,嘴角确实有白色的痕迹,像没擦干净的骨灰。而她身后的灰影,嘴角似乎也沾着同样的白色,并且,那影子的嘴角,好像微微向上弯了弯。
像在笑。
陈淑兰猛地后退,后腰撞在床沿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她抬头再看镜子时,那层灰突然变厚了,像被人泼了一盆浑浊的泥水,灰影在里面慢慢晃动,越来越模糊。
只有那根手指,还清晰地指着枕头的方向。
不,不是指着枕头。
陈淑兰顺着那根手指的延长线看过去,手指的终点,是墙壁。
准确地说,是墙壁上挂着的相框。
相框里是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上面有两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个子高的是她,矮半个头的是妹妹,那年她十二岁,妹妹十岁。照片是1943年拍的,拍完没几天,妹妹就掉进井里淹死了。
警方说是意外。
只有陈淑兰知道不是。
镜面上的灰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像沸腾的水。灰影在里面扭曲、拉长,那根手指猛地向上抬起,指向相框里的妹妹。
然后,镜面“咔”地一声,裂开了一道细纹。
细纹从灰影的指尖开始,蜿蜒着爬向镜框,像条正在游动的蛇。
陈淑兰的呼吸突然停住了。
她看到裂缝里渗出来的,不是玻璃碴,是灰。
和镜面上一模一样的,带着点发蓝的浅灰色的灰。那些灰顺着裂缝慢慢流出来,像融化的蜡,滴落在红木镜框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像正在凝固的血珠。
而镜中的灰影,在裂缝出现的瞬间,猛地抬起了头。
这次能看清它的脸了。
苍白,浮肿,眼睛是两个黑洞,嘴唇青紫,像被水泡过很久。
那是她妹妹淹死三天后,从井里捞上来的样子。
陈淑兰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她看着镜中的妹妹慢慢抬起手,五指张开,按在镜面上。裂缝在她的手掌下迅速扩大,更多的灰涌了出来,落在地上,积成一小堆。
灰堆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细细的,白白的,像……人的手指骨。
陈淑兰突然想起妹妹的手。妹妹右手的小指有点弯,是小时候爬树摔断的。她看着灰堆里那根微微弯曲的指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被人扼住了脖子。
镜面里的妹妹,嘴角咧开了一个很大的弧度。
然后,她缓缓地抬起另一只手,指向自己的脖子。
那里有一圈深色的印记,像被绳子勒过的痕迹。
陈淑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自己的脖子上。睡衣的领口有点紧,她伸手扯开,手指触到一片冰凉的皮肤。
镜子里,她的脖子上,也出现了一圈淡淡的青紫色。
和妹妹脖子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此时,墙上的挂钟响了,九点整。
陈淑兰看着镜中的灰影,看着那圈越来越清晰的勒痕,突然意识到一个被她忽略了很久的事——
妹妹掉进井里那天,她也穿着一件和睡衣颜色一样的蓝布褂子。
而镜面上的灰,每天都是在她擦完三个小时后出现的。
从五点半到八点,正好是两个半小时。
还差半小时。
差的那半小时,她在做什么?
陈淑兰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堆灰上,落在那根微微弯曲的指骨上。她突然想起妹妹被捞上来时的样子,右手的小指确实是弯着的,指甲缝里还沾着点泥土。
和灰堆里的指骨一样。
镜子里的妹妹,突然对着她眨了眨眼。
黑洞洞的眼眶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
陈淑兰的心脏骤然停跳。
她看到妹妹的嘴唇动了动,好像在说什么。
很轻,很模糊,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但她听清了。
妹妹说:“姐姐,你的安眠药,快吃完了吧?”
话音刚落,那堆灰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小小的,白白的,小指微微弯曲。
那只手抓住了陈淑兰的脚踝。
冰凉刺骨的寒意,顺着脚踝迅速蔓延到全身。
陈淑兰低头,看着那只从灰堆里伸出来的手,看着那根微微弯曲的小指,突然想起1943年的那个下午,她把妹妹推进井里时,妹妹也是这样抓住了她的脚踝。
当时妹妹的指甲,也刮破了她的皮肤。
就像现在这样。
她感觉到脚踝处传来一阵刺痛,低头看去,皮肤破了,渗出一点血珠。血珠滴落在灰堆里,瞬间被吸收了。
而镜中的妹妹,正对着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的手里,拿着半片白色的药片。
那是从陈淑兰嘴角掉下来的。
墙上的挂钟,秒针正一步步走向十二。
九点零三分。
镜面上的灰,突然变得像墨一样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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