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是永恒的。
它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包裹住这个房间里的每一寸空气，钻进鼻腔，渗入肺叶，最终成为呼吸本身。
“零”己经习惯了。
就像他习惯了墙壁那毫无变化的纯白，习惯了天花板上那二十西小时恒定的柔和光照，习惯了手腕和脚踝上冰冷的金属抑制环，习惯了绝对的、令人发疯的寂静。
这里是罗德岛医疗部的A级隔离观察室。
对他而言，这里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一个能将他和世界隔开，也能将世界和他隔开的保险箱。
他蜷缩在单人床上，用一张薄薄的被单将自己裹成一个茧。他不想看，不想听，不想思考。思考会带来回忆，而回忆是一切痛苦的根源。他只想成为一块石头，一粒尘埃，一个在时间长河里被冲刷到看不见形状的鹅卵石。
“摆烂”，博士的某个学生曾用这个词来精准地概括他的状态。
他觉得很贴切。
如果说宇宙的终极是热寂，是所有物质回归到最混乱无序的绝对零度，那他只是提前进入了自己的“热寂”状态。这没什么不好。
睡意如同潮水，缓慢而粘稠地漫了上来。他顺从地沉沦下去，坠入那片比现实更真实的黑暗。
……然后，噩梦如期而至。
灼热。
不是火焰的灼热，而是一种……从内部开始崩塌的灼热感。他能“听”到水泥墙壁在无声地哀嚎，钢筋在分子层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能“看”到眼前那张熟悉的、挂着温馨笑容的全家福，相框的木质纹理正在迅速失去光泽，颜色褪去，结构瓦解，化作一捧细腻的、毫无意义的灰尘，纷纷扬扬。
那股力量从他的指尖失控地溢出，如同无法收回的涟漪，所过之处，万物凋零。
“……快跑……”
他想喊，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被扼住的悲鸣。
一个温柔的女人身影扑了过来，她的嘴唇在开合，似乎在喊着他的名字，但他听不见。声音的结构，也被那无形的力量分解了。他只能看到她焦急的、充满爱意的眼神，然后，那眼神和她整个人一起，如同沙堡般……塌陷。
“不——！”
“爸爸……我的玩具……”
一个小小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又瞬间湮灭。
“不！！！！！”
他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冷汗浸透了后背。房间里依旧是一片纯白，一片死寂。没有崩塌的墙壁，没有化为齑粉的相框，没有那个他伸出手却永远也抓不住的女人和孩子。
但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床头的金属水杯，那个坚固的、一体成型的不锈钢水杯，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暗淡、锈蚀。一层层的铁锈如同绽放的死亡之花，迅速爬满了杯身。只听“噗”的一声轻响，水杯再也无法维持自身的形态，彻底散成了一堆暗红色的粉末，均匀地洒落在床头柜上。
他的力量，仅仅因为一个梦，就泄露出来了。
“零”的瞳孔骤然收缩，无边的恐惧和自我厌恶再次将他吞噬。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创造了奇迹，也亲手制造了地狱的手。
就在这时，隔离室那厚重的金属门，发出了“嘀”的一声轻响。
权限被验证通过。
门无声地滑开，一个娇小的身影走了进来，打破了这个房间永恒不变的构图。
是阿米娅。
她穿着罗德岛标志性的黑色裙装，头顶那双可爱的兔耳（虽然她总强调自己是奇美拉）因为主人的担忧而微微垂着。她没有佩戴任何防护装备，就那样径首地、毫不犹豫地走了进来。
“监测到您房间内有异常的能量波动和生命体征紊乱，”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一阵能拂去尘埃的微风，“你……做噩梦了吗？”
“零”没有回答，只是警惕地看着她，像一只被入侵了巢穴的野兽。他的眼神在说：离我远点。
阿米娅停在了距离他三步远的地方，这是一个安全的、不会让人感到被冒犯的距离。她的目光没有落在他那双危险的手上，也没有去看床头柜上那堆诡异的粉末，而是首视着他的眼睛。
在那双金色的、宛如熔融琥珀的眼眸里，“零”没有看到恐惧、警惕或是审视。
他只看到了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关心。
“我听凯尔希医生说，你把自己关在这里很久了，”阿米娅继续用她那轻柔的语调说着，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外面……今天天气很好。博士在甲板上种的盆栽，又发了新芽。”
新芽？
多么遥远，多么刺耳的词汇。他的世界里只有凋零和腐朽。
“滚。”
一个沙哑的、仿佛被砂纸打磨过的字，从“零”的喉咙里挤了出来。这是他今天，也是这一周以来，说出的第一个字。
阿米a娅似乎被他这突然的回应惊得微微一怔，但她并没有生气，反而像是确认了什么一样，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你还好，还能说话。”她小声地自言自语，然后对他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却无比真诚的微笑，“对不起，打扰你了。我只是……有点担心。如果你需要什么，或者……想找个人说说话，随时可以通过终端联系我。”
说完，她没有再多停留，朝他微微鞠了一躬，便转身离开了。
厚重的金属门再次合拢，将那个小小的身影隔绝在外。
房间里又恢复了绝对的寂静和纯白。
但“零”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消毒水的味道里，似乎混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那个女孩身上的淡淡清香。那片永恒不变的纯白视野里，也烙下了一个倔强而温柔的黑色身影。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床头柜上那堆代表着“终结”的铁锈粉末。
许久，他伸出手指，在那堆粉末上，轻轻地、无意识地划下了一道痕迹。
一道毫无意义的，仿佛想要将什么东西重新分割开来的，横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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