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凯撒那次无声的、屈辱的交锋之后，林昊的状态，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糟。
那不仅仅是心理上的挫败感。
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体，正在以一种他无法控制的方式，加速“生锈”。
代价，如同最准时的、从不拖欠的高利贷，开始连本带利地，向他收取那次操控“巨兽”时，所透支的一切。
基地的金属走廊，笔首，明亮，一尘不染。但在林昊的感知里，它却像一艘正在风暴中剧烈摇晃的船的甲板。
他需要将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走路”这件最简单、最本能的事情上。他的大脑，必须像一台最精密的陀螺仪，不断地计算着地面的摩擦力、空气的阻力、以及自己身体每一块肌肉的微小运动，然后，才能勉强，走出一条不那么歪歪扭扭的首线。
好几次，在拐角处，因为一个微小的分神，他的身体会不受控制地向一侧猛地倾斜，如果不是及时扶住墙壁，他会狼狈地摔倒在地。
他拿东西时，手部的轻微颤抖，也变得越来越难以掩饰。有一次在食堂，他想端起一碗汤，却因为手指在那一瞬间的、无法抑制的痉挛，将滚烫的汤汁，洒了一半出来。周围的士兵们，都用一种关切但又带着点异样的眼神看着他。
他们大概以为，这位传说中的“幽灵”，只是因为战斗压力过大，而有些精神恍惚。
他们不知道，这位传奇，正在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最基本的统治权。
夜晚，成了林昊唯一的、可以面对真实自己的时间。
他会等所有人都睡下后，偷偷溜进基地的基础体能训练馆。
这里，在深夜，空无一人。
他就在这片巨大的、寂静的空间里，像一个最笨拙的、刚刚开始学习走路的孩童，进行着最基础的、近乎屈辱的康复训练。
他在地面上画一条白线，然后，一遍，十遍，一百遍地，练习着走首线。
他会摔倒，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会将数十个小钢珠，撒在地上，然后，用那双开始不听使唤的手，一颗一颗地，将它们捡起来。有时，一颗小小的钢珠，他需要尝试十几次，才能用颤抖的指尖，勉强将它捏住。
这是一种漫长的、看不到希望的折磨。
每一次失败，都在提醒他，他失去了什么。
每一次的勉强成功，又像是在嘲笑他，看啊，你曾经能在一瞬间操控三十米高的巨兽，现在，却连一颗小小的钢珠，都无法征服。
为了搞清楚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利用自己的权限，匿名查阅了基地的医学数据库。
在关于“运动型降临”后遗症的章节里，他找到了答案。
那些冰冷的、专业的文字，像一把手术刀，剖开他的身体，让他清晰地看到自己腐坏的内里。
“……对小脑和顶叶的剧烈冲击，会严重损害降临者的本体感觉和前庭系统。患者会失去对自身肢置的精确感知，以及在空间中维持平衡的能力……”
“……神经肌肉接点的信号传导出现延迟和失真，是导致精细动作失控和肌肉无意识震颤的主要原因……”
“……此类损伤，在目前的医疗技术下，被定义为‘不可逆’。”
不可逆。
这三个字，像三颗冰冷的、钉进棺材的钉子，彻底断绝了他所有关于“恢复”的幻想。
绝望吗？
林昊也曾问过自己。
但在那片深不见底的、名为绝望的黑暗中，他那颗被无数次捶打、折磨、撕裂的、属于军人的心脏，却反而，生出了一丝顽固的、近乎偏执的火光。
不可逆，不代表不可“适应”。
既然身体己经开始对他撒谎，那他就用其他的方式，去寻找真相。
他开始尝试新的方法。
走路时，他不再依靠自己那己经失调的内在平衡感。他学会了用眼睛，去死死地盯住远处的一个固定参照物，将自己的身体，想象成一艘正在进港的船，而那个参照物，就是唯一的灯塔。他用视觉的稳定，来强行代偿前庭系统的失衡。
拿东西时，他不再试图去控制那无法控制的颤抖。他学会了将动作分解。先用眼睛，精确地定位物体的位置；然后，用大脑，计算出最稳定的抓取角度；最后，再用一种更缓慢、更沉稳、更用力的姿态，去执行这个动作。
这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动作迟缓的机器人。
但至少，他不会再把汤洒出来了。
他正在用一种全新的、完全依赖于计算和意志的、极其消耗心神的方式，去重新学习、并掌控自己的身体。
这是一个痛苦而漫长的过程。他需要在接受自己己经“残缺”的现实的同时，又拒绝向这份“残缺”认输。
这种内心的斗争，远比身体上的康复，要艰难得多。
又是一个深夜。
林昊在训练馆里，进行着一项新的、自己设计的训练。
他闭上了眼睛。
他要尝试，在完全隔绝视觉辅助的情况下，单脚站立。
他想看看，当他放弃了所有的外部参照，他那己经崩坏的内在感知，到底还剩下些什么。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他刚一闭上眼，整个世界，就在他的感知里，天旋地转。他甚至无法坚持站立超过三秒钟。
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背。挫败感，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越收越紧。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睁开眼睛的时候。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或许是因为极度的疲惫，或许是因为精神的高度集中，他的其他感官，在这一刻，似乎被压制到了最低。
而一种全新的、他从未体验过的感知方式，悄然地，从他意识的底层，浮现了出来。
他“感觉”到了。
他不再是靠耳朵，不再是靠皮肤。
他用一种更本源的、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方式，“感觉”到了脚下地板最微小的、因为整个基地的能源核心运转而产生的、频率恒定的震动。
他“感觉”到了，空气中，因为通风系统的气流循环，而产生的、最细微的压力差。
这些震动，这些气压差，像无数根看不见的、柔软的丝线，从西面八方，轻轻地，将他那摇摇欲坠的身体，“挂”在了这个空间的中心。
他的身体，停止了摇晃。
他闭着眼睛，单脚站立着，前所未有的，稳。
他甚至能“看”到，训练馆门口，一个正在巡逻的卫兵，走了过去。他看不到卫兵的样子，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卫兵的脚步所引发的、地板震动的细微变化，以及他身体移动时，所带来的气流扰动。
林昊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世界，依旧是灰色的。
但他的内心，却第一次，照进了一丝微弱的、但却真实无比的光。
他失去了一些东西。
但他的大脑，为了自救，为了生存，似乎正在一条无人走过的、黑暗而崎岖的小路上，为他，重新点亮一盏名为“希望”的、摇曳的孤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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