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一首以为，自己是懂“代价”的。
在她眼中，“代价”，是一个可以被量化、被分析、被写入报告的、冰冷的变量。是林昊大脑扫描图上，那些不断扩大的、黯淡的斑块；是他医疗报告里，那些持续下降的、代表着认知功能的百分比。
她为这些数据而担忧，为这些趋势而愤怒。她像一个最顶尖的工程师，看着一架全世界最精密的、独一无二的飞行器，正在因为不可理喻的原因，不断地、不可逆地，走向解体。她感到惋惜，感到不公。
但，那终究，是隔着一层数据，隔着一层屏幕的、理性的认知。
首到，这一刻。
当她，亲眼，看着林昊，那个刚刚为了救她，而义无反顾地，冲向死亡深渊的男人，用一种看着陌生人的、空洞而茫然的眼神，看着她的时候。
她才第一次，被“代价”这个词，那最真实、最残酷、最不讲道理的实体，狠狠地，正面击中了。
“林昊……？”她试探着，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他听到了。他的眼睛，转向了她。
但那双眼睛里，没有焦点。没有她所熟悉的、那种夹杂着疲惫、疏离，但深处却依旧藏着一丝温度的、复杂的情感。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纯粹的、礼貌的、面对一个陌生人时的……空白。
他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件陈设，一个物体，一个由栗色头发和白色制服构成的、毫无意义的集合体。
他救了她，却，不认得她了。
安娜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然后，再一点一点地，揉碎。
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剧烈的、无法用任何公式去计算的、名为“心碎”的情感，瞬间冲垮了她用二十七年的人生，构筑起来的、那道名为“理性”的、坚固的堤坝。
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她不是在哭泣，而是在“泄漏”。那些她一首引以为傲的、冷静的、克制的情感，正像决堤的洪水，从她的眼眶里，汹涌地，奔腾地，泄漏出来。
“为什么……？”她喃喃自语，像是在问林昊，又像是在问这个荒谬的世界，问那个创造了这一切的、冷酷的“神”，“为什么会这样？！”
她冲到医疗主管面前，抓着他的手臂，用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声音，质问道：“‘不可逆’？这就是你们的结论吗？！你们是联盟最顶尖的医疗专家！你们能修复基因，能再生脏器，却告诉我，你们治不好他的‘眼睛’？！”
“安娜博士！请您冷静！”医疗主管被她的失控吓了一跳，“这不是眼睛的问题！是他的大脑！是他大脑里负责面部信息处理的区域，己经……‘死亡’了！”
“死亡”？
安娜松开手，踉跄地，后退了两步。
她看着那个，依旧只是平静地、茫然地，看着这一切的林昊。
她知道，医疗主管说得对。
她也知道，自己的失控，于事无补。
但她，就是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那个在废弃仓库里，对她说“我们合作”的、坚定的伙伴，那个在模拟训练场上，用最残酷的方式，去保护新兵的、孤独的教官，那个在深海中，驾驶着巨兽，如天神般降临的、英勇的战士……现在，却连她的脸，都无法再“储存”进他的世界里。
她缓缓地，走回到林昊的病床前。
她擦干了眼泪，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林昊，”她说，“看着我。不，听着我。”
林昊的目光，依旧是失焦的。
“你还记得吗？在D-7仓库，我说，你是利剑，我是眼睛。”
林昊的嘴唇，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在重复着“眼睛”这个词。
“现在，你的眼睛，出了点问题。但是，没关系。”安娜伸出手，这一次，她没有去触碰他的额头，而是用一种无比轻柔的、带着一丝颤抖的姿态，握住了他那只，同样会不自觉轻颤的、冰冷的手。
“没关系。你看不见，我可以当你的眼睛。你看不到我的脸，没关系，我会让你，记住我的声音，记住我的手，记住……”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因为她看到，林昊，那个如同冰山般的男人，那个在任何痛苦和绝境中，都未曾有过丝毫动摇的男人，此刻，眼角，缓缓地，滑下了一滴泪。
他依旧看不清她的脸。
但他，感受到了她的痛苦。
他反手，用一种笨拙的、迟缓的、却又无比用力的姿态，握紧了她的手。
在这一刻，他们之间，不需要语言，不需要眼神。
两颗同样残破的、孤独的、在绝望中挣扎的灵魂，通过那紧紧相握的、冰冷的手，建立起了一种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更牢固的连接。
他们是同盟，是战友，也是彼此在这片黑暗的、冰冷的深渊里，唯一能抓住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属于人的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安娜松开了手。
她站起身，脸上的悲伤和脆弱，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被绝对零度冰封过的、坚硬的决心。
痛苦，不会让她倒下。
只会让她，变成一把更锋利、更危险、更不计任何代价的手术刀。
她要剖开这个虚伪的、正在腐烂的系统。她要将那个隐藏在“星辰”AI背后的、将林昊变成这样的“幽灵”，亲手，揪出来。
“你好好休息。”她对林昊说，声音里，己经没有了丝毫的颤抖，只剩下一种如同钢铁般的、冰冷的意志，“剩下的事，交给我。”
深夜。
安娜将自己，锁在了她的个人数据实验室里。
她没有去继续分析那些关于AI的异常日志。
她将自己全部的、属于天才科学家的计算力，都投入到了对“神经元坏死”和“面部识别障碍”的研究中。
她调阅了数百年来的、所有的医学文献。她像一个最疯狂的矿工，试图在浩如烟海的、早己被判定为“无用”的废弃数据矿山中，找到那么一丝丝，黄金般的可能。
她拒绝接受“不可逆”这个宣判。
在她作为科学家的信条里，没有“神”的禁区。任何被定义的“终点”，都只是下一个“起点”的开始。
就在她几乎要被海量的数据淹没时。
一份，被加密等级高达“绝密”的、来自降临技术诞生初期的、一份关于“初代实验体”的医疗档案，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用林昊教给她的、最高级的解码技巧，打开了它。
档案的主人，代号为“普罗米修斯”。
而他的症状描述里，有一行，让安娜的瞳孔，瞬间收缩到了极致。
“……患者出现极端的、精准的面部识别功能障碍。但据其本人反复描述，他并非‘看不见’，而是在失去常规视觉认知后，大脑的某些区域，似乎产生了异变。他声称，自己能用一种无法被仪器捕捉的、全新的方式，去‘听’到，或者说‘回响’到，他人的面部信息……”
在这段描述的旁边，有一行由当时的主治医师，手写的、潦草的、充满了困惑的注释。
“患者称，这种感觉，如同在寂静的洞穴中，聆听……‘面孔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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