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昊是在一片模糊的光晕中醒来的。
医疗室的天花板，那盏他己经看过无数次的、散发着冰冷白光的灯，此刻在他眼中，变成了一团柔和的、没有清晰边缘的光斑。他眨了眨眼，试图让视野重新聚焦，但一切都是徒劳。
“你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带着如释重负的叹息。
一团由栗色和白色构成的模糊色块，移动到他的视野上方。他知道，这是安娜。他能从声音的音调、从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属于量子实验室的、混合着金属与尘埃的味道中，分辨出她。
可是，她的脸呢？
他努力地看，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椭圆形的轮廓。他能看到那里有眼睛、有鼻子、有嘴巴，这些“零件”都待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但它们无法在他的大脑中，组合成一张他所熟悉的、名为“安娜·柯林斯”的脸。
那张脸，就像一幅被打湿后、所有颜料都晕染开来的水彩画。
“你的脸色很难看。”安娜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她伸出手，似乎想探一下他额头的温度。
林昊下意识地偏了偏头，躲开了。
他怕的不是她的触碰，而是怕在她那双本应清澈的蓝色眼眸里，看到一个同样无法被识别的、陌生的自己。
“评估报告怎么说？”他问，声音嘶哑，试图用最习惯的、公式化的交流，来掩盖内心的惊涛骇浪。
“你的脑电波在任务后期极度紊乱，诱发了海马体记忆编码区的暂时性功能障碍，”安娜收回手，开始背诵那些冰冷的数据，“‘遗忘名字’，是典型的症状。系统建议你进行至少72小时的‘记忆巩固治疗’。”
林昊没有说话。他知道，安娜并不知道他所面临的、比忘记名字更恐怖的真相。人脸识别功能，属于大脑的梭状回面部区，这和记忆编码，是两个不同的功能区。
这意味着，代价的锈蚀，己经蔓延到了他大脑里新的、未知的角落。
回到那间斯巴达式的宿舍，林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这种孤独，不是因为无人陪伴，而是因为他开始与自己所熟悉的世界，产生一种无法言喻的隔阂。他就好像一个收音机，被调到了一个错误的频率，能听到模糊的声音，却再也无法接收到清晰的信号。
他走到桌边，想倒一杯水。
他伸出手，去拿那个最普通的玻璃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杯壁的瞬间，他的右手食指，不受控制地，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幅度很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林昊感觉到了。
那是一种彻底的、来自神经末梢的背叛。他明明发出了“稳定握住”的指令，但他的身体，却给出了一个带着杂音的、打了折扣的回应。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才让自己的手指重新变得稳定，然后，用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的姿态，将那杯水端了起来。一杯水的重量，此刻竟显得如此沉重。
他看着水中自己那张同样模糊不清的倒影，第一次，对“代价”这个词，产生了具象化的恐惧。
它不再是报告上一个冰冷的百分比，不再是一段被抹去的记忆，不再是一种缺失的颜色。
它变成了他失焦的视野，变成了他颤抖的指尖。它正在从内部，一点一点地，瓦解他作为一名顶级降临者、一名战士所赖以为生的一切——精准的判断力，和钢铁般的控制力。
第二天，在安娜的要求下，林昊被带到了基础能力评估中心。
测试很简单。
第一项，动态目标识别。屏幕上会快速闪过数百张图片，其中混杂着武器、载具、建筑和人脸，他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识别出所有“人脸”图像。
三年前，他的这项测试记录是99.8%的准确率，平均反应时间0.12秒。
而现在……
屏幕上的图像飞速闪过。作者“青岚夜雨”推荐阅读《开局脑损伤传奇降临者》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他能在一瞬间分辨出“95式突击步枪”和“96式”的微小差异，能认出“海狼-V”和“海狼-VI”的涂装区别，但每当一张人脸闪过，他的大脑就像被卡住的齿轮，无法做出有效的判断。那些面孔，无论男女老幼，在他眼中都是一团团模糊的、由五官构成的、毫无意义的集合体。
最终，测试结果出来了。
人脸识别准确率：32%。
平均反应时间：1.8秒。
屏幕上那刺眼的红色数字，像是在无声地宣判他的死刑。
第二项，精细操作测试。他需要通过一个微型操作台，控制机械臂，将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金属线，穿过九个不同角度的针孔。
他坐上操作台，将手放上去。当他试图进行第一次穿刺时，那该死的、轻微的颤抖，再次出现了。
屏幕上，机械臂的末端，如同一个帕金森病患者的手，在针孔前徒劳地晃动着。
他试了三次，五次，十次。
每一次，都在最后的关头，因为那零点几毫米的偏差，而宣告失败。
最终，安娜终止了测试。
走出评估中心时，外面阳光正好。可林昊却觉得，自己正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冰冷的隧道里。
他终于明白，代价最残酷的地方在哪里了。
它并非一次性地将你摧毁，而是像一个最高明的刽子手，用一把钝刀，一片一片地，割下你最引以为傲的东西。它让你清醒地看着自己，从一个传奇，一步步地，退化成一个连杯子都拿不稳的废人。
这种无能为力的、被剥夺感，比战死沙场，要痛苦一万倍。
夜晚。
林昊独自一人坐在宿舍的床沿，没有开灯。
他将那张“幽灵小组”的合影，拿到眼前。
他看不清任何一张脸。那些曾经在他生命中，比他自己还重要的人，现在，都变成了一个个模糊的轮廓。他只能靠着记忆中的身高、发型、和站立的姿态，去分辨谁是谁。
他甚至看不清三年前的自己。
照片上那个眼神里还有光的年轻人，也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我是谁？
如果有一天，我连镜子里自己的脸都认不出来，那我还算活着吗？
如果有一天，我连枪都握不稳，那我还能做什么？
他想起了赵将军的话——“唯一的Ω级”。
想起了安娜报告里，那些关于国家安全的、冰冷的数据。
想起了那些还在暗处窥伺的、像凯撒一样的敌人。
他不能倒下。
至少，现在还不能。
他缓缓抬起自己还在轻微颤抖的右手，然后，用左手，死死地握住了它。
一个决定，在他心中，如同一颗在废墟中顽强钻出的种子，慢慢成形。
这些症状，人脸识别障碍，手部精细动作失控……他不能上报。
一旦上报，按照规定，他会被立刻终止一切任务，送进医疗中心进行无限期的“观察治疗”。他会变成另一个被供养起来的、无用的“传国玉玺”。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他必须战斗下去。用他的经验，用他的意志，用他剩下的一切，去弥补他正在失去的机能。
他要像一个最老练的骗子，骗过所有人。骗过安娜，骗过赵将军，骗过“星辰”AI的每一次扫描。
甚至，骗过他自己。
他将合影重新放回桌上，站起身，走向了宿舍里小型的体能训练区。
汗水，或许能暂时压制住神经的哀嚎。
疲惫，或许能换来一夜没有幽灵的安眠。
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还剩下什么，但他知道，在彻底沦为废墟之前，他必须作为一座灯塔，燃烧到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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