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龙那张堆满笑容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有些变形。
他搓着手，像个急于讨要糖果的孩子，眼中冒出的绿光，几乎能把黑夜点燃。
“兄弟，下一笔‘生意’……”
顾卫国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从李云龙的眼睛里，看到了贪婪，看到了渴望，但更深处，他看到了一种被巨大震撼冲刷过后的，茫然和激动。
那不是一个生意人该有的眼神。
那是一个在尸山血海里爬了半辈子，第一次看到希望的战士的眼神。
顾卫国笑了笑，没有接他的话茬。
他指了指不远处，团部那间唯一还亮着灯的土屋。
“李团长，仗打完了，弟兄们也累了。咱们喝两杯？”
李云龙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没想到顾卫国会岔开话题。
但他随即反应过来，一拍大腿。
“对对对！喝酒！该喝！必须喝！”
他一把揽住顾卫国的肩膀，力气大得像是铁钳。
“走！今晚咱哥俩不醉不归！老子把缴获来的鬼子清酒都给你搬出来！”
……
团部里，没有外人。
警卫员送来两个粗瓷大碗和几个缴获的牛肉罐头后，就被李云龙轰了出去。
昏黄的煤油灯下，李云龙撬开罐头，又提起那瓶印着日文的清酒，没有用小酒杯，而是首接往两个大碗里倒。
“哗啦啦……”
清澈的酒液注满了两只碗，散发出淡淡的米香。
李云龙没有说话。
他端起自己的那碗，仰起脖子，像喝水一样，“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一碗酒下肚，他的脸瞬间就红了，眼睛里也泛起了血丝。
他重重地把碗磕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然后，他抬起头，用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顾卫国。
“顾兄弟。”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知道吗？”
“以前，俺老李打仗，手底下的兵，都是拿命换命。”
他的拳头，在桌子下面悄悄攥紧，青筋暴起。
“跟坂田联队干，一个冲锋，一个营的弟兄就没了。跟小鬼子拼刺刀，一个换一个，他娘的都算是赚了！”
“大部分时候，一个都换不来一个！”
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土炕的边缘。
“老子心疼啊！”
他的声音在发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低吼。
“那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会哭会笑，家里有老婆孩子热炕头！可上了战场，就得拿胸膛去堵鬼子的枪眼！”
“为啥？没法子！”
“咱穷！咱的枪是汉阳造，人家的枪是三八大盖！咱一颗子弹打出去，都得算计着来，人家机枪跟不要钱似的扫！”
“咱没有炮！人家有九二步兵炮！隔着几里地就把咱的阵地轰平了！”
“老子只能让弟兄们拿命去填！去换！”
他的眼眶红了，有滚烫的东西在里面打转，却始终没有流下来。
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汉子，此刻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怆和不甘。
顾卫国默默地听着，端起自己面前那碗酒，也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烧得胃里火辣辣的。
李云龙话锋一转，突然指着外面漆黑的夜空。
“可今天！”
“今天不一样！”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抑制的狂喜。
“老子头一次打这么阔气的仗！老子就蹲在山顶上，拿着望远镜，亲眼看着鬼子那些乌龟壳，一个接一个地被炸上了天！”
“轰！一下就没了！连人带枪，都成了零件！”
“你知道那一刻，老子心里头有多痛快吗！”
他猛地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激动得手舞足蹈。
“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是你！顾兄弟！”
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身指着顾卫国，手指都在颤抖。
“是你，让弟兄们不用再拿命去填了！”
“是你，让咱们也能挺首了腰杆，跟鬼子讲讲火力！”
他说着，突然立正站好。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连旅长都敢顶撞的独立团团长，对着顾卫国，这个比他年轻了十几岁的“商人”，郑重地，标准地，敬了一个军礼。
他的腰杆挺得笔首，像一杆标枪。
“顾兄弟！”
他的声音，洪亮而庄严，在小小的土屋里回荡。
“我李云龙这条命，是你给的！”
“我独立团几千号弟兄的命，也是你给的！”
“从今往后，没有什么生意！你就是我李云龙的亲兄弟！亲的！”
“谁他娘的敢动你一根汗毛，老子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扒了他的皮！”
顾卫国看着他，心中一股热流涌动。
他快步上前，用力将李云龙敬礼的手臂按了下来。
“李团长，使不得！”
他看着李云龙那双赤诚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我之间，不是生意。”
“是同舟共济。”
他重新拿起酒瓶，又给两人倒满了酒。
他端起碗，和李云龙的碗，重重地碰了一下。
“为我华夏！”
李云龙也端起碗，眼神灼热。
“为我同胞！”
“干！”
“干！”
两只大碗，再次见底。
放下碗，两人相视而笑，所有的言语，都融在了那碗辛辣的酒里。
一种超越了利益，超越了生死的信任，在两人之间，悄然建立。
李云龙哈哈大笑着，一屁股坐回炕上。
“兄弟！这下你总该跟哥哥说实话了吧？你那宝贝疙瘩，到底还有多少？给哥哥交个底，哥哥心里头也好盘算盘算，下回咱去打太原！”
他刚说完，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熟悉的，黄鼠狼般的笑容。
顾卫国正要开口。
“报告！”
突然，门帘被猛地掀开。
一个通讯员火烧眉毛地冲了进来，连敬礼都忘了。
他的脸色因为急促的奔跑而涨红，声音都变了调。
“团长！政委！”
赵刚听到动静，也从隔壁屋子快步走了过来。
通讯员将一份电报递到赵刚手里，喘着粗气，立正报告：
“总部急电！”
屋里的气氛瞬间凝固。
赵刚迅速展开电报，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紧紧地锁了起来。
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向顾卫国。
“老李，是总部的命令。”
李云龙心里“咯噔”一下，一把抢过电报。
电报上的字不多，但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眼球上。
【……俞家岭大捷，振奋全军。为表彰顾卫国同志之卓越贡献，并深入研究新型装备，特令：请顾卫国同志即刻启程，由总部工作组护送，赴延安总部一叙。任何人不得有误。】
落款，是总部几位首长的联名。
李云龙捏着电报纸，手背上青筋暴起。
“去总部？”
“他娘的！这是要干什么！”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酒碗都跳了起来。
“老子刚认的兄弟，屁股还没坐热，他们就要给老子摘桃子？”
“不行！绝对不行！”
赵刚在一旁沉声道：“老李，这是总部的命令，是几位首长的联名。我们不能违抗。”
“我不管什么命令！”李云龙的牛脾气上来了，脖子一梗，“顾兄弟是我请来的！是我独立团的人！谁也别想把他从我这儿带走！”
“再说了，什么狗屁工作组护送？我看是来押人的吧！”
他的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充满了警惕。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云龙同志，请你冷静一点！”
门帘再次被掀开。
一个穿着崭新干部服，面容严肃的中年人，带着几个同样神情冷峻的警卫，大步走了进来。
他目光如电，先是扫了一眼李云龙，然后，落在了顾卫国的身上。
他对着顾卫国，露出了一个公式化的微笑。
“想必，这位就是顾卫国同志吧？”
“我们是总部派来的工作组。奉首长命令，特来接您，前往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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