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的滨海市肿瘤医院走廊，消毒水的气味像根细针，扎得林默鼻腔发酸。
他扶着墙面站定，指节在墙漆上压出白印——家长会结束时，老张儿子化疗后泛青的小脸还在眼前晃，那孩子攥着他衣角小声说"林叔叔的衬衫有太阳味"，此刻却被身后突然响起的脚步声碾得粉碎。
"林先生，我们谈谈。"
声音像块冻过的钢锭，砸在空荡的走廊里。
林默转身的动作顿了半秒，喉结先动了动——李国栋站在两步外，藏蓝西装熨得没有半道褶子，袖扣在廊灯下泛着冷光。
这个本该在证据曝光后销声匿迹的城商行行长，此刻连领带都系得一丝不苟，嘴角甚至挂着点客气的弧度，仿佛他们是在陆家嘴金融峰会偶遇的同行。
林默的后槽牙轻轻咬在一起。
三天前撬开3号柜的瞬间，他在保温杯倒影里看见验资凭证边角时的热血，此刻正顺着脊椎往下沉。
李国栋敢出现在监管局副科长面前，必然不是来叙旧的。
"令妹的靶向药进口批文。"李国栋抬手，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出他虎口处淡粉色的新疤——那晚在仓库被切割机火花溅到的伤？"最近药监局卡得严，我倒是能帮着协调协调。"
林默的呼吸漏了一拍。
妹妹林小棠的病，是他藏在西装内袋里的。
上个月主治医师隐晦提过，国产仿制药耐药性显现，必须换德国进口的靶向药，可批文卡了快两周。
他攥紧西装下摆，指腹触到内层缝着的妹妹病历复印件，纸张边缘己经磨得起毛。
"当然，协调是有代价的。"李国栋拇指划动手机，屏幕亮度调得极高，"陈会计丈夫的化疗欠费记录，还有她那天拍的凭证单照片——"他抬眼，瞳孔里映着手机上的照片缩略图，"我刚发给她儿子的主治医师了。"
林默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陈会计是那晚和他一起撬柜的老同事，丈夫肝癌晚期，儿子才上初中。
他能想象那孩子举着缴费单在护士站哭的样子，能想象陈会计看着手机里模糊的验资凭证照片时，手如何抖得握不住输液管。
走廊尽头的电子钟"滴答"响了一声。
林默突然笑了，笑得眼角发涩——这是他在稽查培训时学的，越是危险时刻，越要让表情先松弛下来。
他转身走向几步外的会议室，推门时听见身后皮鞋跟叩地的声音，像催命的鼓点。
会议室白板还留着家长会的板书，"化疗期间营养建议"几个字被他用红笔圈过。
林默摸出手机，连接白板投影线的动作稳得不像刚被威胁过的人。
当藏獒压痕的照片出现在白板上时，李国栋的瞳孔明显缩了缩——那是张监控截图，画面里是副市长办公室的真皮沙发，深色皮质上一道月牙形压痕，边缘还沾着几缕棕黄色狗毛。
"上周三下午三点十七分。"林默调出第二张图，监控时间码清晰显示15:17:23，"副市长去卫健委开会，您用他的工卡刷开办公室门。"第三张图切进来，是电脑屏幕特写，离岸账户管理系统的登录界面泛着幽蓝的光，"藏獒是副市长养的，每天三点到西点在办公室陪他。
那天它被您的司机带出去遛弯，压痕还带着体温时，您的皮鞋尖就踩在了地毯上。"
李国栋的喉结动了动，西装下的肩膀微微绷紧。
林默能看见他无名指上的翡翠戒指在发抖，那是他上个月在城商行年会上，从某位地产商手里接过的"纪念品"。
"更巧的是。"林默点开最后一张图，是张资金流向图，"您登录系统后十分钟，那笔验资款就从空壳公司账户，转到了您妻子名下的离岸信托。"他转身看向李国栋，目光像把淬了冰的刀，"陈会计的照片能证明资金源头，您的登录记录能证明操作路径，藏獒的压痕......"他指了指白板，"能证明您那天确实在副市长办公室，没有不在场证明。"
走廊里传来护士推车的声音，金属轮子碾过地面的吱呀声格外清晰。
李国栋突然笑了，笑声像石子投入深潭，荡开一圈又一圈寒意。
他抬手整理袖扣，翡翠戒指擦过林默的手背，凉得人打了个寒颤。
"小林同志。"他凑近了些，林默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雪茄味，"你手上的证据......"他指节敲了敲白板，"最多证明关联交易。"
电子钟的"滴答"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林默看着李国栋转身离开的背影，西装下摆扫过白板脚架，带落半支红色记号笔。
笔帽弹开，墨水流在"营养建议"的"营"字上，晕染开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李国栋的笑声撞在会议室玻璃上，震得林默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他转身时西装下摆带起的风里，还裹着雪茄混着古龙水的浑浊气味。"洗钱罪？"男人指尖敲了敲白板上的资金流向图，翡翠戒指在投影光里泛着油腻的绿，"没有银行流水原件，你连资金闭环都锁不死。"
林默的右手在裤袋里攥紧。
三天前在老稽查员周叔家，老人用放大镜翻着二十年前的案卷说"证据链要像手铐，少一环都铐不住"时，他往白板笔里灌荧光墨水的手，此刻正稳得反常。
他抽出别在胸前的钢笔，笔帽旋开的瞬间，紫外灯的冷光刺破了会议室的暖黄灯光。
白板上的资金流向图突然"活"了过来。
原本普通的黑色线条边缘，浮起细密的银色纹路，像被月光照亮的蛛丝。
李国栋的瞳孔在紫外光下剧烈收缩——那些他以为只是普通投影的线条，此刻在幕布上勾勒出完整的资金闭环：空壳公司→城商行离岸账户→副市长妻子的信托基金→最终流回过台俊氨的资金池，每一笔转账时间、金额、经手柜员编号都在银纹里清晰可辨。
"您说的原件。"林默把紫外灯转向李国栋的脸，男人额角的细汗在冷光下泛着珍珠白，"此刻正在城商行总行保险库的暗格里。"他屈指敲了敲白板，银纹里突然跳出一行更小的字：2018年5月17日14:23，城商行B2层保险库，编号072的暗格。"上周三您刷开副市长办公室门时，我让陈会计的儿子用儿童相机拍了段视频。"林默的声音像浸在冰水里的钢丝，"他拍虚了验资凭证，却刚好拍到您西装内袋露出的保险库钥匙挂坠。"
走廊里的警笛就是这时炸响的。
尖锐的鸣笛声刺穿会议室的隔音玻璃，林默的太阳穴跟着嗡了一声。
紧接着是重物砸地的闷响，混着陈会计带着哭腔的尖叫："那批凭证根本不存在！
我丈夫临终前就烧掉了！"喷淋系统突然启动，水珠子顺着门框缝隙漏进来，滴在林默脚面，凉得他打了个寒颤。
李国栋的背突然首了。
他望着窗外被警灯染红的天空，嘴角慢慢扯出个笑——那是猎人终于看见猎物撞进陷阱的笑。"林副科长。"他整了整被水打湿的袖扣，声音里的冰碴子化了，"您猜陈会计为什么突然改口？"
林默的呼吸陡然一滞。
三天前陈会计把手机塞给他时，手背上还留着针孔压痕，她说"我儿子说护士站有个穿黑西装的叔叔总往病房里看"；两小时前家长会，那孩子攥着他衣角说"林叔叔，我爸爸昨天半夜爬起来烧纸，说要烧干净所有害人的东西"——原来从那时起，火就己经点起来了。
喷淋水顺着白板往下淌，冲散了银纹里的资金流向。
林默望着逐渐模糊的证据链，后槽牙咬得生疼。
他突然想起周叔说过的另一句话："老狐狸从不在同一个洞里藏粮，你以为拿到的是尾巴，说不定只是根毛。"
李国栋的皮鞋声在走廊里越走越远。
林默擦了把脸上的水，低头时瞥见白板脚架下，那支被碰落的红记号笔正躺在水渍里——笔帽没盖严，红色墨水滴在地面，晕出个歪歪扭扭的"072"。
他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团红。墨水还没干，像新流的血。
二十分钟后，林默站在城商行总行大楼前。
警灯在他背后旋转，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城商财富"西个鎏金大字上。
他摸了摸内袋里的工作证，金属边缘硌得肋骨生疼。
保安亭里的保安正在打电话，他听见"档案室"三个字被重复了三遍。
风突然大了。
林默望着大楼顶层那扇亮着灯的窗户——李国栋的办公室。
窗帘被风掀起一角，他看见人影在窗前闪过，像是在整理什么文件。
"林副科长？"
身后传来同事小吴的声音。
林默转身时，瞥见大楼侧面消防通道的指示灯在闪烁。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紫外灯，金属外壳还带着刚才握过的温度。
"去档案室。"他说，声音被风卷着，撞在玻璃幕墙上，"查2018年5月的离岸账户开户记录。"
小吴应了声，掏出钥匙串。
林默跟着他往大楼侧面走，经过保安亭时，听见保安对着电话说："监管局的人来了，在往档案室去......"
风里有焦糊味。
林默吸了吸鼻子，那味道像极了烧纸。
他望着前方逐渐清晰的档案室铁门，突然想起陈会计儿子说过的话："我爸爸烧纸时哭了，说对不起林叔叔，可那些纸太沉了，压得他喘不过气。"
铁门"吱呀"一声开了。
小吴的手电筒光扫过满墙的档案盒，在"2018年5月"的标签上停住。
林默走过去，指尖触到档案盒的瞬间，突然顿住——盒盖边缘有新鲜的胶水痕迹，像是被重新粘过。
他抬头。
档案室的换气扇在头顶嗡嗡转着，吹落几片碎纸屑，飘到他脚边。
借着手机屏幕的光，他看清那是半张银行流水的残页，上面的数字被烧得只剩半截，却刚好能认出：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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