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胡商秘语
西市的胡商坊总带着股异域的喧闹气。驼铃声混着波斯语的吆喝,香料铺子里飘出的安息香与街边胡饼摊的芝麻香缠在一处,连阳光都仿佛被染成了琥珀色。
狄娇娇站在“宝月堂”的红木柜台前,指尖拂过一串挂着的玛瑙念珠。铺子老板是个高鼻深目的粟特人,名叫康元宝,正佝偻着腰给一个穿绿袍的小吏称乳香,眼角的皱纹里堆着精明的笑。
“这位小娘子要买些什么?”康元宝送走客人,转头看见狄娇娇,目光在她素净的衣饰上打了个转,语气却依旧热络,“是要给心上人挑定情香?还是给长辈备安神的龙脑?”
狄娇娇没接他的话茬,从袖中取出一小包断魂香粉末——是昨日让管家从苏媚娘绣坊取来的样本,用棉纸仔细包着。“康老板见过这种香料吗?”
康元宝的眼神在粉末上一沾,脸上的笑就淡了三分。他往铺子深处瞥了眼,那里挂着块褪色的波斯挂毯,挡住了通往后院的门。“小娘子问这个做什么?这可不是寻常香料。”
“我一个朋友……”狄娇娇故意顿了顿,观察着他的神色,“前日误用了这香料,出了些意外。我想弄清楚它的来历。”
“意外?”康元宝的喉结动了动,声音压得低了,“这‘断魂香’是西域白山国的贡品,三年前就断了货。长安城里除了内库,只有我们这些老胡商手里可能剩点存货,但都是当药材收着,谁敢拿它乱用?”他搓了搓手,“小娘子的朋友……怕不是寻常人家吧?”
狄娇娇顺着他的话往下接:“她是做绣品生意的,叫苏媚娘,就在西市开绣衣坊。”
“苏媚娘?”康元宝的脸“唰”地白了。他往后退了半步,撞在身后的香料架上,架子上的铜香炉晃了晃,发出“叮”的轻响。“你说的是……绣衣坊的苏老板?”
“正是。”狄娇娇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康老板认识她?”
“不、不认识!”康元宝摆着手,声音都发了颤,“只是听过名号……她、她怎么了?”
“死了。”狄娇娇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被人用断魂香混着醉仙藤毒死的。”
“轰”的一声,康元宝手里的铜秤掉在地上,秤砣滚到狄娇娇脚边。他像是被烫着似的往后缩,背脊紧紧贴着香料架,指节因为用力攥着柜台边缘而泛白。“毒、毒死的?那跟我没关系!我这铺子从来不卖断魂香!”
他的反应太激烈了。寻常人听到凶案,最多是惊讶,可他眼里的恐惧,分明是“知道些什么”的模样。狄娇娇弯腰捡起秤砣,轻轻放在柜台上,声音放柔了些:“康老板别慌。我不是来查你的,只是想知道,最近有没有人在你这儿买过断魂香,或者打听它的下落。”
康元宝的嘴唇哆嗦着,眼神飘忽地往挂毯后瞟。铺子里静得能听见外面骆驼打响鼻的声音,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那些影子仿佛都在轻轻晃动。
“我真的不知道……”康元宝的声音越来越小,忽然又拔高了,“小娘子要是没别的事,就请回吧!我还要做生意呢!”
狄娇娇知道再问下去也没用。她转身要走,眼角却瞥见挂毯边缘露出的一角青布——不是胡商常穿的锦缎,而是粗麻布,上面还沾着点暗褐色的痕迹,像极了干涸的血迹。
“康老板后院是住了人?”狄娇娇忽然问。
康元宝的脸又白了一层。“是、是我那不成器的侄子,从老家来长安找活干,暂时住这儿。”
“哦?”狄娇娇的目光落在挂毯上,“我刚才好像看见他衣角沾了点东西,像是……绣线?”她故意往绣品上引,苏媚娘的绣线用的是蜀地特产的彩丝,颜色比寻常丝线亮得多。
康元宝的肩膀猛地垮了。他盯着地面看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伸手掀开了波斯挂毯。“小娘子里面坐吧。有些事……说了怕是要惹祸,不说……我这心里也不安生。”
后院比前院狭小,堆着十几个半人高的香料麻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檀香味,像是想盖住什么别的气味。墙角蹲着个穿粗麻布的年轻胡商,正拿着块破布擦靴子,靴子跟处果然沾着几根亮紫色的丝线。
“这是我侄子阿罗憾。”康元宝指了指年轻人,“三日前,他在西市街角见过苏老板。”
阿罗憾听到“苏老板”三个字,手里的破布“啪”地掉在地上。他抬起头,露出张满是胡茬的脸,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叔,你真要跟她说?”
“不说清楚,咱们都得被牵连进去!”康元宝跺了跺脚,又转向狄娇娇,“小娘子,我侄子不是坏人,他就是……就是看见了不该看的。”
三日前的后半夜,阿罗憾去西市后门倒垃圾——胡商坊的垃圾都要在天亮前清走,免得污了香料的味道。他刚走到绣衣坊后巷,就看见两个人影在打架。
“一个是苏老板,穿着红裙子,手里攥着块亮晶晶的东西,像是玉。”阿罗憾的声音发紧,“另一个戴着青铜面具,手里拿着把短刀,一刀划在苏老板胳膊上!苏老板叫了一声,把那玉往怀里塞,转身就往绣衣坊跑,那面具人就追……”
狄娇娇心头一紧:“你看清楚那面具人的模样了吗?”
“看不清,只记得他穿黑衣服,个子很高,跑起来像一阵风。”阿罗憾往地上啐了口,“我当时吓得躲在垃圾桶后面,等他们跑远了才敢出来。地上滴了好多血,还有……还有一小截断了的绣针,银的。”
银绣针?苏媚娘惯用的绣针都是银制的,说是银能试毒。狄娇娇追问:“后来呢?你还看见什么了?”
“我怕惹麻烦,就赶紧回铺子了。”阿罗憾挠了挠头,“不过回去的路上,看见康叔的老相识……就是那个卖玉石的回纥人,站在巷口的槐树下,手里拿着个香囊,好像在等人。”
“回纥玉商?”狄娇娇看向康元宝。
康元宝的脸皱成了苦瓜:“是个叫骨咄禄的,常年在西市倒卖和田玉。他跟苏媚娘也有往来——苏老板绣屏风常用玉石当镇纸,都是在他那儿买的。”
更重要的是,骨咄禄手里有断魂香。
“去年冬天,他托我从白山国的商队里弄了二两断魂香,说是要给老母亲治病。”康元宝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断魂香哪能治病?但他给的价钱实在太高……”
狄娇娇的心沉了下去。骨咄禄既认识苏媚娘,又有断魂香,还在案发前出现在后巷附近,嫌疑实在太大。“这个骨咄禄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康元宝摇着头,“从昨天起就没见过他出摊。他住的客栈说,他前天后半夜就退房走了。”
“跑了?”
“说不定是怕被牵连。”康元宝补充道,“不过他走之前,让伙计给我带了句话,说‘星纹归位,璧在木中’。我当时没懂,现在想来……是不是跟苏老板手里的玉有关?”
星纹归位,璧在木中……狄娇娇默念着这八个字,忽然想起苏媚娘桌上那幅被刮花的屏风。屏风是梨花木的,星图刻在木面上,那“璧”难道指的是星纹璧?
“康老板,骨咄禄有没有说过断魂香要卖给谁?”
“没明说,但我听见他跟人吵架时提过‘面具’……”康元宝忽然一拍大腿,“对了!他左耳朵后面有颗黑痣,像颗小豆子!”
狄娇娇正想再问,铺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个差役举着火牌冲了进来,火牌上“京兆府”三个字红得刺眼。“康元宝!张推官让你去衙门问话!有人看见你前天给绣衣坊送过香料!”
康元宝的脸瞬间没了血色。“我、我那是送的安息香!苏老板说要绣幅《百佛图》,得用安息香净手……”
“少废话!跟我走!”差役推了他一把,眼睛却在院子里扫来扫去,最后落在阿罗憾身上,“这是谁?也一起走!”
狄娇娇知道不能让他们被带去京兆府。张启虽不算糊涂,但府里未必没有眼线,万一骨咄禄的事被不该知道的人听去,打草惊蛇不说,康元宝叔侄怕是性命难保。
“这位差大哥,”狄娇娇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父亲的令牌——是块雕着獬豸的木牌,狄仁杰任大理寺卿时的信物,在京兆府还算管用,“这两位是我找来的证人,正要去狄府回话。张推官那边,我自会去说。”
差役看见令牌,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他瞅瞅狄娇娇,又看看康元宝,嘟囔了句“既然是狄府的人,那我就回去复命了”,灰溜溜地走了。
康元宝这才敢喘气,擦着额头的汗:“小娘子,这……这可怎么办?”
“你们先跟我回狄府避避。”狄娇娇当机立断,“骨咄禄既然跑了,肯定会留下线索,我让人去查他的下落。”她顿了顿,又道,“你们刚才说的话,不能再对第三个人讲,尤其是关于星纹璧和面具人的事。”
康元宝叔侄连忙点头,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个小包袱,跟着狄娇娇从胡商坊的侧门离开。刚走到街角,就见一辆青篷马车停在柳树下,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双抱着剑的手——指节修长,虎口处有层薄茧,正是谢云澜的手。
马车里传来他懒洋洋的声音:“狄姑娘倒是好本事,一早上就把胡商坊翻了个底朝天。”
狄娇娇让康元宝叔侄先去巷口等着,自己走到马车旁:“你怎么在这儿?”
“等你啊。”谢云澜掀开车帘,笑得一脸坦荡,“我昨晚追那黑影,追到城郊的破庙就丢了踪迹,但在庙墙上发现了这个。”他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用炭笔写着三个字:骨咄禄。
狄娇娇挑眉:“你也查到他了?”
“长风盟在长安的眼线可比京兆府多。”谢云澜拍了拍车板,“上车说。”
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咯噔咯噔”的轻响。狄娇娇把康元宝叔侄的话复述了一遍,谢云澜听完,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着。
“星纹归位,璧在木中……”他若有所思,“看来星纹璧确实被苏媚娘藏在了屏风里。那八个字,是骨咄禄给同伙报信的暗语。”
“同伙?”
“盗星纹璧的不止一个人。”谢云澜道,“戴面具的是动手的,骨咄禄负责接应,说不定还有人在暗处盯着。”他忽然凑近狄娇娇,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鬓角,“你觉不觉得,这手法有点像……‘影阁’的路数?”
狄娇娇猛地转头,差点撞上他的额头。“影阁?那个专门替人暗杀、盗宝的江湖组织?”她曾听父亲说过,影阁行事诡秘,成员都戴面具,而且精通各种毒物,与朝堂上某些势力往来密切。
“除了他们,谁会用断魂香这种阴毒东西?”谢云澜的眼神沉了下来,“而且影阁的人左耳朵后面,都有个印记——有的是痣,有的是刺青。”
狄娇娇的心猛地一跳。康元宝说骨咄禄左耳后有颗黑痣!
“看来我们得去会会这位回纥玉商了。”谢云澜掀开马车窗帘,望着远处巍峨的朱雀门,“不过骨咄禄既然跑了,肯定不会往城外走——长安城里藏个人,比在荒野里容易多了。”
“你有办法找到他?”
“长风盟在长安的暗桩,比米铺的伙计还多。”谢云澜笑得狡黠,“不过在找他之前,得先去个地方。”
马车在平康坊的巷口停下。这里是长安的烟花之地,楼台上的琵琶声顺着风飘过来,裹着脂粉香,甜得发腻。谢云澜带着狄娇娇走到一栋不起眼的宅院前,门上挂着块“玉雅轩”的牌匾,看着像家玉器铺,门环却擦得锃亮,不像久不开门的样子。
“这是骨咄禄的私宅。”谢云澜低声道,“我让人查过,他没娶亲,只在这儿养了个相好的,是教坊司的舞姬,叫阿蛮。”
他敲了敲门,三长两短,像是某种暗号。过了片刻,门开了条缝,一个梳着双环髻的丫鬟探出头:“你们找谁?”
“找阿蛮姑娘,说骨老板的朋友送香料来了。”谢云澜递过去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从康元宝铺子里拿的乳香——骨咄禄常给阿蛮送这个。
丫鬟接过纸包,打量了他们两眼,把他们让了进去。院子里种着棵石榴树,花瓣落了一地,正屋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呜咽的哭声。
阿蛮坐在妆台前,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她穿着件水红色的襦裙,裙摆上绣着缠枝纹,针法竟与苏媚娘有几分相似。“骨郎他……他是不是出事了?”
“我们也在找他。”狄娇娇走到她身边,看见妆台上放着个银质香薰球,里面的香料己经燃尽了,“骨老板走之前,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阿蛮抹了把泪,从妆盒里取出个东西——是半块撕碎的纸条,上面用回纥文写着几个字。“他前天晚上回来,慌慌张张地写了这个,还没写完就被人叫走了。我偷偷捡了半块藏起来。”
谢云澜拿起纸条看了看,脸色渐渐凝重:“他写的是‘星纹璧有假,真的在……’后面的字被撕了。”
星纹璧有假?狄娇娇心头一震。难道苏媚娘手里的是假璧?那真璧在哪儿?
“他还说过一句奇怪的话。”阿蛮忽然想起什么,“说‘绣衣坊的针,比影阁的刀还厉害’。当时我没懂,现在想来……是不是跟苏老板有关?”
绣衣坊的针……苏媚娘的银绣针?狄娇娇忽然想起阿罗憾说的,现场有截断了的银绣针。难道苏媚娘不是被短刀所伤,而是用绣针反击了?
她正想着,谢云澜忽然拽了拽她的衣袖,朝窗外使了个眼色。窗外的石榴树枝叶晃动,隐约有个黑影一闪而过——那人左耳朵后面,似乎有个黑点在阳光下反光。
“不好!”谢云澜低喝一声,拔剑冲了出去。
黑影见被发现,转身就往院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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