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十岁那年的雨季来得比往常要早。
子好(即妇好,妇是商朝对杰出女性的尊称)蹲在殷都西区工匠坊的屋檐下,纤细的手指在积水洼里划着圈。雨滴顺着茅草檐角成串坠落,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泥点,将新缝的麻布鞋面染出深色花纹。侍女辛卯举着油布伞小跑过来时,正看见小主人用树枝在泥地上画出的奇怪图案——那既不是文字也不是图画,倒像是某种符咒的变体。
"小祖宗,您怎么又跑来这里?"辛卯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手里的伞慌忙罩住女孩头顶,"王后派人寻您三次了,说是要考校《甘誓》的背诵。"
子好仰起脸,雨幕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辛卯你看,这是我在宗庙看到的纹样。大祭司说这些符号能沟通天神,可我觉得它们更像..."树枝尖端突然戳到硬物,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她拨开湿泥,半枚断裂的玉璜在阴雨天里泛着幽光。
"这是..."辛卯倒吸一口凉气,"快放下!工匠区的物件都带着邪气!"
子好却己经将玉璜捧在手心。断裂处露出新鲜的碴口,青白色的玉质里沁着几丝血线。奇怪的是,当她的指尖触到那些红纹时,耳畔忽然响起某种乐器的嗡鸣。这声音让她想起去年冬祭时,大祭司摇动铜铃召唤祖灵的瞬间。
"癸姒!你这死丫头跑哪去了?"粗犷的男声从巷子深处传来。一个扎着歪髻的女孩慌慌张张冲出雨幕,怀里抱着的陶罐里装着半凝固的青铜溶液。她看到子好手中的玉璜碎片,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这是我父亲给贵族老爷雕的..."女孩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却被子好拽住了手腕。
"你叫癸姒?"子好打量着对方被火星烫出小洞的粗麻衣襟,"这玉璜怎么断的?"
工匠女儿咬着嘴唇不敢答话。这时巷尾转出个跛脚中年人,左肩歪斜得厉害,像是被什么重物压变了形。他见到子好衣襟上的玄鸟纹饰,立刻扑通跪进泥水里:"贵女恕罪!小女不慎摔了要给井侯府的礼器..."
雨势忽然变大。子好感觉掌心的玉璜变得滚烫,那些血丝仿佛活物般蠕动起来。她解下腰间系着的绿松石佩饰——那是去年生辰时父王赏赐的——塞到工匠手里:"这个赔给井侯。玉璜我要了。"
回宫的路上,辛卯不断絮叨着不合礼制。子好却把断璜贴在耳边,隐约听到里面有规律的震动,像是遥远战场上的鼓点。当晚她在竹席上翻来覆去,梦见自己站在高处,脚下是无数玉片拼成的巨大地图,每道纹路都闪着血光。
(中)
"妇好!"
严厉的呼唤惊醒了梦境。子好睁开眼,发现母亲站在榻前,手中戒尺在晨光中泛着冷铁色。她慌忙爬起来行礼,断玉从领口滑出,在胸前荡出个半弧。
"又去工匠区了?"母亲捏起玉璜,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祭器!上面沾着多少牲血你知道吗?"
子好垂着头,眼睛却偷瞄母亲案几上的甲骨。那些龟甲中央都钻着整齐的圆孔,边缘烧灼过的裂纹组成神秘图案。昨天大祭司来授课时说过,这些裂纹里藏着天神的旨意。
"伸手。"
戒尺落下前三息,子好突然抬头:"母亲!这玉璜上的纹路和您占卜的兆纹很像!"
戒尺悬在半空。王后眯起眼睛端详玉片,果然在那些血丝间发现了类似兆坼的纹路。更奇怪的是,当她转动玉璜时,那些纹路竟与窗外投射的光影重合,在墙上映出个模糊的图腾——正是商王族信奉的玄鸟。
当天下午,子好被带到了宗庙偏殿。大祭司用铜刀刮下些玉粉撒入酒中,液体立刻沸腾起来,冒出青紫色烟雾。
"此玉出自昆仑山阳。"老人颤抖的手指抚过断口,"三百年前成汤伐夏时,曾用它祭祀兵主蚩尤。"他浑浊的眼中突然迸发出精光,"小贵女从何处得来?"
子好说了工匠区的事,却没提那些幻听。大祭司令人取来另半块玉璜——它本该在武丁之父小乙的祭器中——两相拼接时,殿内突然刮起怪风,青铜灯树上的火焰全部转为青色。
"天意啊..."大祭司对着忽然阴云密布的天空长拜,"当年太戊帝时就有预言,说断璜重圆之日,当有女主降世..."
暴雨骤降。子好看见拼接完整的玉璜中央,那些血丝组成了个持斧钺的女性剪影。当晚她发起了高热,梦里不断重复着个陌生词:"妇好、妇好、妇好..."
(下)
病愈后第三日,子好终于获准出门。她首奔工匠区,却在癸姒家门前看到焦黑废墟。邻人说玉匠因"亵渎祭器"被处以刖刑,女儿被充为官奴。
"那女孩被分到哪了?"子好攥紧新得的青铜短剑——这是她病中父王所赐。
"好像是...甲骨窖?"
殷都的甲骨窖位于宗庙西侧,半埋在地下的窖穴里堆满历年占卜用过的龟甲。子好顺着绳梯爬下去时,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昏暗的松明火把下,癸姒正用骨刀刮去旧甲上的文字。
"贵女?"癸姒惊得碰翻了陶碗,朱砂汁泼在堆积如山的牛肩胛骨上,像一道新鲜伤口。
子好蹲下来帮她捡骨片,突然发现其中有块特别大的龟腹甲,上面刻着奇怪的符号:"这不是卜辞吧?"
"是前朝贞人私刻的。"癸姒压低声音,"父亲说这是禁术,用敌人头盖骨粉调朱砂刻的战争预言..."
子好凑近辨认,忽然浑身僵首。那些歪扭的符号在她眼中自动重组,化作一段清晰文字:"乙卯岁,有女出自瑶,执干戚而舞,万邦稽首。"
"瑶"正是她母亲族氏的古称。
窖外突然传来脚步声。癸姒慌忙用其他骨片盖住这块龟甲,却见大祭司的紫衣侍从举着火把走来:"王命!着小贵女子好即刻入观星台!"
观星台上,武丁——刚被立为太子的堂兄——正在玩投壶游戏。见子好上来,少年笑着递过箭矢:"听说妹妹病了月余?正好试试手气。"
子好搭箭欲射,却听"铮"的一声,箭杆在壶口处断为两截。断裂处露出中空的箭腔,里面飘出张薄如蝉翼的羊皮,上面用蓼蓝画着张地图。
武丁迅速用袖子盖住羊皮,但子好己经看清了——那是土方部落的兵力部署图。更惊人的是,图中山脉走向与她梦中玉片拼成的地图完全一致。
"妹妹好眼力。"十五岁的太子苦笑,"父王命我明日随军北征,这图..."
"西北方山谷有伏兵。"子好脱口而出,"他们祭祀用的青铜鼓就埋在那里,声音能传三十里。"
武丁瞳孔骤缩:"你怎么..."
子好摸出胸前的玉璜。月光下,那些血丝组成了清晰的路线图,与羊皮上的某条小道完美重合。夜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某种超越年龄的肃杀之气从稚嫩的脸上浮现:"带我去见大王。"
三日后,商军大破土方。而子好第一次以"妇好"之名被载入甲骨——在原本该是太子武丁的献俘典礼上,站在小乙右侧的却是佩戴玉璜的十岁少女。断璜不知何时己被金丝缀连,在烈日下折射出七彩光晕,宛如战神蚩尤的铠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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