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
项羽的眉头微微一蹙，脸上的喜悦之情稍稍收敛。他看向张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帐内众人的目光，也都聚焦在了这位前韩国司徒的身上。他们不明白，齐国主力己被全歼，其王田荣也己授首，齐国之事，难道不己经算是尘埃落定了吗？
张良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巨大的沙盘前。他的神情，严肃而专注。
“霸王请看，”他指着沙盘上山东半岛的那片区域，“齐国，自古以来，便是东方大国。其民风强悍，宗族势力盘根错节，极具地方认同感。当年秦始皇灭六国，最后一个灭的就是齐国，也是反抗最不激烈的。但秦末大乱，第一个跳出来复国的，也是齐国田氏。”
“这说明什么？”张良的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洞察力，“说明齐地人心，极难征服。他们可以暂时屈服于强大的武力，但只要稍有机会，便会立刻反叛。田荣虽死，但齐地未平。田氏宗族在齐国根深蒂固，田荣的弟弟田横、儿子田广，皆是人杰，此刻必然正在齐地收拾残兵，准备与我军死战到底。”
他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众人火热的头顶上。
是啊，他们只看到了正面战场的辉煌胜利，却忽略了敌人那片尚未踏足的本土。
项羽的目光，也变得凝重起来。
他想起了前世。他就是在平定齐国叛乱的泥潭中，来回奔波，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和时间，才给了刘邦趁虚而入，夺取关中的机会。
齐国，就像一块牛皮糖，打不死，甩不掉，极其恶心。
“子房先生的意思是，我们必须立刻进军齐国，斩草除根？”龙且在一旁瓮声瓮气地问道。
张良却摇了摇头：“不。恰恰相反。臣以为，此刻，我军不宜再进兵，更不宜再动杀伐。”
“为何？”众人更是不解。
张良叹了口气，说道：“霸王，武力，可以征服一片土地，但无法征服人心。我军刚刚在大梁城外，斩杀、俘虏了近二十万齐、魏联军。这个消息传回齐鲁大地，必然会引起当地民众巨大的恐慌和仇恨。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父兄子弟，死于或被俘于此役。此时，我军若再以征服者的姿态，大军压境，必然会激起齐人同仇敌忾之心，人人自危，家家抵抗。届时，整个齐国，都会变成一片战争的泥潭，我们将陷入无休止的治安战之中，得不偿失。”
这番话，深深地触动了项羽。
前世的悲剧，不正是如此吗？他一次次地击败齐军，一次次地屠城，结果换来的，却是齐国人更疯狂的反扑。他赢了每一场战斗，却输掉了整个齐地的人心。
“那依子房之见，当如何处置？”项羽虚心地问道。他发现，自己在政治和人心的把握上，与张良这种顶级谋士相比，确实还有差距。
张良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臣有三策，可安齐地。”
“其一，‘赦’。”张良伸出一根手指，“霸王可以立刻颁布诏令，昭告天下。言明此战只为讨伐首恶田荣、田横等人。对于被胁迫参战的普通齐军士兵，一概赦免无罪。对于那十二万齐军俘虏，非但不能杀，还要好生安置，待齐地平定后，发放路费，遣其归乡。此举，可瞬间瓦解齐地军民的抵抗之心，让他们知道，霸王并非嗜杀之君。”
“其二，‘扶’。”张良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田氏在齐国，并非没有敌人。当年被田荣赶走的齐王田假，以及被田荣杀害的齐王田都的后人，对我军而言，皆可为我所用。霸王可派一能言善辩之士，进入齐地，联络这些人，册封他们为王为侯，让他们去对抗田横，让齐人打齐人。我军则坐山观虎斗，待其两败俱伤，再出面收拾残局。”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德’。”张良的语气，变得无比郑重，“齐鲁大地，乃孔孟之乡，是儒家文化的发源地。当地士人，最重礼仪、德行。霸王可在平定齐地之后，亲往曲阜，祭拜孔子。对天下儒生，表示出足够的尊重。如此一来，天下士人之心，尽归霸王。有他们的教化和宣扬，齐地民心，何愁不定？”
赦、扶、德。
三策环环相扣，从军事、政治、文化三个层面，为平定齐国，提供了一套完整的解决方案。
整个大帐，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张良这番高屋建瓴的宏大构想，震惊得无以复加。
他们这才明白，原来战争，还可以这样打。杀人，只是最下乘的手段。诛心，才是真正的王道。
项羽看着张良，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与赞叹。
他走上前，紧紧握住张良的手，诚恳地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子房先生之才，真乃国之瑰宝！本王，受教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对一个前敌对阵营的谋士，表现出如此高的敬意。
张良的心中，也涌起一股暖流。他本是抱着必死之心，苟活于世，想看看项羽到底能走到哪一步。但此刻，他感受到了项羽那份发自内心的尊重和求贤若渴的真诚。
或许，辅佐这样一位懂得纳谏、懂得反思、并且拥有雷霆手段的雄主，去开创一个全新的时代，并非一件坏事。
“霸王言重了。”张良微微躬身，“为霸王分忧，乃臣之本分。”
“好！好一个本分！”项羽豪迈地大笑道，“就依子房之策！此事，就交由子房先生全权负责！本王给你先斩后奏之权！所需人手、钱粮，皆由萧何丞相全力配合！”
“臣，遵命！”张良深深一拜，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将自己视为了项羽的臣子。
一场可能让楚军陷入泥潭的危机，在张良的谋划下，化作了收服天下的良机。
而项羽与张良之间，那层无形的隔阂，也在这场关于“诛心”的讨论中，悄然消融。
君臣同心，其利断金。
一个新的、更加稳固的统治核心，正在悄然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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