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城外的楚军大营，这几日的气氛，显得有些微妙。
东征大胜的喜悦，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压抑的等待所冲淡。所有人都知道，霸王发出了那道石破天惊的“封王”诏令，如今，整个天下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北方的邯郸，等待着那位新晋的“兵仙”韩信，会做出怎样的回应。
这不仅仅是君臣之间的试探，更是一场决定未来天下格局的豪赌。
中军大帐内，项羽显得异常平静。他每日照常处理军务，巡视营地，与将领们议事，仿佛丝毫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只有范增、张良等少数核心人物能感觉到，这平静的湖面下，正酝酿着怎样的波涛。
项羽在等，等韩信的落子。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韩信是个聪明人，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但他同样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如果韩信选择了一条错误的路，他不介意亲手将自己捧起的这尊神，再狠狠地摔碎。
这日午后，项羽正在与张良对弈。
棋盘之上，黑白两子，杀得难解难分。张良的棋风，缜密细腻，步步为营，如同他的人一样，滴水不漏。而项羽的棋风，则大开大合，气势磅礴，充满了霸道的攻击性，往往在看似不经意的闲棋中，埋下致命的杀招。
“子房先生，你在齐地布下的那三手棋，堪称绝妙。”项羽落下一子，截断了白棋的一条大龙，微笑道，“如今，田横内有兵变，外有叛军，自顾不暇，齐地之乱，己不足为虑。”
张良苦笑着摇了摇头，收拾着被吃掉的棋子：“霸王谬赞。良不过是借霸王之势，搅动风云罢了。若无霸王天威在前，就算有十个张良，也无济于事。”
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棋盘之外：“不过，齐地之乱，乃癣疥之疾。河北之局，方为心腹大患。不知……霸王对韩将军，有几成把握？”
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问题。
项羽凝视着棋盘，久久没有落子。他拿起一枚黑子，在手中缓缓着，感受着棋子冰冷的质感。
“五成。”他缓缓吐出两个字。
张良的心，微微一沉。五成，这个概率，太低了，也太危险了。
项羽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本王说的是，他有五成的可能会做出让本王‘惊喜’的选择。至于他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本王有十成的把握。”
“惊喜”与“正确”，一词之差，意味深长。
张良立刻明白了。所谓的“正确”，指的便是韩信接受封赏，前往齐国，从而被“调虎离山”。而所谓的“惊喜”，则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完全超出预期的默契与臣服。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报——！邯郸八百里加急文书！”
来了！
帐内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项羽着棋子的手，也停了下来。
一名信使冲入帐中，高高举起手中的竹简：“韩信大将军，致霸王奏章！”
项羽没有立刻去接，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棋盘之上。仿佛眼前的这盘棋，比那份决定天下命运的奏章，还要重要。
片刻之后，他才缓缓地抬起头，对一旁的范增说道：“亚父，你来宣读吧。让大家，都听一听。”
“是。”范增压抑着激动的心情，接过竹简，缓缓展开。
整个大帐，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的心跳声。
范增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庄重的语调，开始宣读：
“臣，大将军韩信，叩首再拜霸王陛下……”
仅仅是开头的称呼，就让张良的眉毛微微一挑。他称呼的，是“霸王陛下”，而非仅仅是“霸王”。一词之差，君臣名分，己然清晰。
“……霸王天恩，封臣为王，臣惶恐无地，夜不能寐。臣自知德薄能鲜，出身微末，蒙霸王不弃，拔于卒伍，拜为大将，己是三生有幸，天高地厚之恩，无以为报，岂敢再窃据王爵之位？”
听到这里，帐内的龙且、季布等将领，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韩信……竟然辞封了？这完全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范增继续读道：“……臣斗胆，恳请霸王收回成命。齐鲁大地，乃霸王神武所定，当由项氏宗亲或元从功臣镇守，方能永固。臣不敢染指分毫。”
这番话，更是说得滴水不漏。不仅表明了自己不贪恋王位，还顺带捧了一下项氏宗亲和楚军元老，姿态放得极低。
项羽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地在棋盘上敲击着。
“……河北之地，乃国之北门，干系重大。臣自知即将奉调，不敢因一己之私，而废国之大事。臣斗胆，向霸王举荐河北都督一职，以代臣镇守。楚将龙且，忠勇无双，深得霸王信赖，乃此任之不二人选。有龙且将军在，河北必安如泰山。”
当听到自己的名字时，龙且整个人都愣住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他怎么也想不到，韩信不仅主动交出兵权，竟然还会举荐自己这个曾经处处与他作对的人，来接管他一手打下的基业！
这一刻，龙且心中那最后一丝对韩信的芥蒂，也烟消云散了。他只觉得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范增深吸一口气，读出了奏章的最后一部分：
“……臣虽不才，然一颗忠心，可昭日月。今北疆己定，然南蛮未平。臣闻，南越赵佗，时有不臣之心。臣愿为霸王手中一将，提兵十万，南下征伐，为我大楚开疆拓土，扬天威于南疆！此事若成，臣死而无憾！恳请霸王恩准！臣韩信，泣血叩首。”
整个奏章，宣读完毕。
大帐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辞王位，交兵权，荐贤能，请战南疆！
每一步，都走得如此出人意料，却又如此的精准，完美地契合了项羽所有的战略意图，甚至，超出了他的预期！
这己经不是简单的“顺从”了，这是一种近乎妖孽的政治默契！
韩信，用这样一份奏章，向项羽，向整个天下，宣告了他的选择。他选择的，不是割据一方的王侯，而是辅佐一位雄主，开创不世之功的千古名将！
“啪！”
一声清脆的声响。
是项羽手中的那枚黑子，重重地落在了棋盘之上。
这一子落下，整个棋局，豁然开朗。白棋的所有防线，瞬间崩溃，再无任何翻盘的可能。
“哈哈……哈哈哈哈！”
项tou项羽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畅快与喜悦。
“好！好一个韩信！好一个本王的‘国士无双’！”
他站起身，走到龙且面前，拍了拍他还在发愣的肩膀：“龙且，听到了吗？韩信举荐你为河北都督，你，可敢接下这个担子？”
龙且“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地吼道：“末将，愿为霸王，为大将军，镇守河北！万死不辞！”
他称呼的，是“大将军”，而非“齐王”。
项羽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看向张良，笑道：“子房先生，本王赌赢了。韩信，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啊。”
张良起身，对着项羽，深深一揖。
“霸王之胸襟，韩信之智慧，君臣对弈，相得益彰。天下能有此君臣，乃万民之福。良，心服口服。”
他知道，当这份奏章公之于众时，韩信的威望，非但不会因为“辞封”而降低，反而会因为他的忠诚与智慧，达到一个新的高峰。
而项羽，则通过这一系列的运作，不费一兵一卒，便彻底解决了功臣的隐患，理顺了内部的关系，同时，还将矛头，指向了下一个更宏大的目标。
这盘棋，君臣双赢。
“传我将令！”项羽意气风发，下达了最后的决断，“即刻班师！回咸阳！”
“本王，要在咸阳宫，亲自为我大楚的文臣武将，摆一场庆功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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