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 并非史书中描绘的幽怨之所，而是名副其实的冰冷囚笼。这座远离后宫繁华、紧邻宫墙最北端、名为“静思宫”的偏僻院落，久无人居，荒草蔓生，门窗破败，寒风顺着缝隙呼啸而入，卷起地面的灰尘。空气里弥漫着陈腐的木头和潮湿泥土混合的气息，冰冷刺骨。
角落一间勉强能遮挡风雨的偏殿内，谢明璃躺在唯一的硬板床上，盖着王德海偷偷送来的、唯一一床还算厚实的旧棉被，依旧冻得瑟瑟发抖。肩头的伤口虽己不再流血，但被烟熏火燎加上冰窖寒气侵蚀，引发了剧烈的高热。她脸颊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意识在滚烫的岩浆和冰冷的深渊之间沉浮。昏迷中，她眉头紧锁，嘴唇无声地开合，反复呢喃着破碎的词句：
“爹…粮…沙子…” “基点…北境…峡谷…” “血…蛇…噬神…” “陛下…小心…笔…”
王德海安排的哑仆嬷嬷守在床边，布满老茧的手不时用湿冷的布巾擦拭谢明璃滚烫的额头和脖颈，眼中满是忧虑。一个穿着太医署服饰、却面生的老者，刚为谢明璃把完脉，正在一旁低声与嬷嬷交代着什么。他是葛洪暗中安排的医者，精通外伤寒症。
“…姑娘内火炽盛，外伤引发邪寒入体，交相攻伐，凶险异常…”医者声音压得极低，眉头紧锁，“更麻烦的是…她体内似乎本就有一股阴寒旧疾，被此番伤势引动…像…像是某种阴毒之物留下的暗伤…”
嬷嬷焦急地比划着手势，指向谢明璃肩头。 “是，伤口是表象。”医者点头，“那阴寒之气盘踞在经脉深处，与热毒纠缠，如同跗骨之蛆…若不能拔除这阴寒根本，再好的外伤药也难愈…看这寒气特质…倒像是…北境传闻中一种名为‘霜吻’的剧毒蛇毒…但又有所不同…”
“霜吻”蛇毒！ 嬷嬷身体一震，眼中露出惊骇。北境！又是北境！
就在这时，谢明璃猛地挣扎了一下，眼睛倏地睁开！眼神涣散却带着一种惊人的执着，首勾勾地盯着那医者：“蛇…是蛇…北境的…蛇…噬神！它们…吃粮沙…吃粮沙！！”
“姑娘！姑娘你醒了？”嬷嬷又惊又喜，连忙俯身。
谢明璃的目光艰难地聚焦，看清了眼前的嬷嬷和医者。高热的混沌依旧包裹着她，但父亲笔记里的线索、冰窖中的发现、以及此刻医者提到的“霜吻蛇毒”与“噬神”之毒的关联，如同几道闪电在她混乱的意识中劈开一条缝隙！
粮沙！北境的蛇！噬神毒！
一个大胆到近乎荒谬，却又无比契合所有线索的猜想，在她脑中轰然成型！
“笔…纸…”她喘息着，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快…给我！”
嬷嬷连忙找来一块研磨颜料的粗糙石板和半截炭笔。 谢明璃挣扎着撑起半个身子，肩膀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单衣。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的手指抓住炭笔，在那粗糙的石板上，艰难地划下歪歪扭扭的字迹：
“噬神毒源：北境寒潭毒蛇（疑为‘霜吻’异种） 毒蛇巢穴：必伴生于…腐败粮仓！！！ 控蛇驱蛇：崇文阁秘药（味若腐草灰） 北境军粮掺沙：非仅为克扣！更饲蛇巢！伪令延误：引林远入蛇窟伏击点！（基点：黑风峡粮仓旧址？！） 孔墨衍…以粮饲蛇…以蛇炼毒…以毒弑君杀将…嫁祸于人…篡史定论…连环毒计！”
写到最后几个字，炭笔几乎要被她折断！字迹力透石板，带着刻骨的恨意与洞穿阴谋的冰冷！
“嬷嬷…快…想办法…将此讯…传给陛下…”谢明璃写完最后一个字，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重重下去，剧烈地咳嗽起来，点点血沫溅在石板上。“告诉他…黑风峡…粮仓…是基点…破‘定论’…在此一举…”
话未说完，她再次陷入昏沉的高热之中。
嬷嬷看着石板上那惊心动魄的文字，双手都在颤抖。她虽不能言，但深宫沉浮多年，瞬间明白了这寥寥数语蕴含的滔天阴谋与致命杀机！她不再犹豫，小心翼翼地将石板上的字迹用布巾拓印下来，又将拓印的布巾仔细折叠，塞进一个装粗劣胭脂的扁木盒夹层里。最后，她将那石板上的字迹彻底刮花、磨平，不留一丝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对着医者深深一躬，眼神决绝，指了指门外，又指了指皇宫深处紫宸殿的方向。医者凝重地点点头，示意明白。
冷宫的寒意，似乎被这无声传递的密信，染上了一抹更加刺骨的血色。
紫宸殿，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 刚结束的朝会，几乎是一场针对皇帝的公开围剿。崇文阁少壮派代表崔琰，联合几位被孔墨衍操控的宗室老亲王，再次发难。
“陛下！”崔琰手持玉笏，声音清越，却字字如刀，“西山练兵，虽为卫戍京畿，然秦巍此人，史书昭昭，刚愎跋扈，北境败绩之责犹在！陛下不察其过，反加重用，亲临慰抚，此非明君亲贤远佞之道！恐寒忠臣之心，滋骄将之气！”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郡王颤巍巍出列，捶胸顿足：“陛下啊！祖宗家法，天子坐镇中枢，垂拱而治！岂可轻涉险地，亲近此等身负败绩、流言缠身之将？更遑论…更遑论掖庭走水，妖氛未靖！老臣恳请陛下，作者“梦幻的虚幻”推荐阅读《帝冕之下：我的自救手札》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以江山社稷为重，远离佞幸，速斩妖邪谢氏，亲赴太庙告罪，闭门静思己过！否则…否则天怒难消，恐生不测啊陛下！”说到激动处，老泪纵横，仿佛皇帝再不听劝，大胤明日就要亡国。
整个大殿，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大部分朝臣低头垂目，噤若寒蝉。少数崇文阁党羽，则目光闪烁，隐含得意。无形的“定论”枷锁力量，在崔琰等人饱含“忠君爱国”、“维护纲常”的言辞鼓动下，如同看不见的蛛网，层层缠绕向御座之上的殷玄冥。
殷玄冥端坐龙椅，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深处那抹被葛洪金针从生死边缘拉回的锐利光芒，始终未曾熄灭。他听着崔琰和老郡王声情并茂的“劝谏”，感受着那股试图将他拖入“暴君”深渊的精神压力，心中冷笑连连。
杀谢明璃？闭门思过？自断臂膀，束手待毙？ 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体内“噬神”余毒和“定论”枷锁带来的烦躁与戾气在翻涌，被他强行压制。他在等，等一个信号，等一个足以撕破这虚伪表象的契机！
就在这时，殿侧小门处，王德海的身影悄然出现，他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御座。
殷玄冥瞳孔微不可查地一缩。来了！
他猛地抬手，打断了还在滔滔不绝痛陈“利害”的老郡王。 “好了！”殷玄冥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彻骨的威压，瞬间压过了殿内所有的议论，“西山之行，朕意己决！秦巍将军国之柱石，功过是非，非尔等妄议可定！至于谢氏…”
他故意顿了顿，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崔琰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巫蛊一案，疑点重重！主谋尚未落网，便要朕斩杀疑犯？崔司谏如此急切…莫非是怕朕查到什么不该查的？！”
崔琰脸色微微一变，旋即恢复义正辞严：“陛下！臣一片赤诚，天地可鉴！巫蛊铁证如山，谢氏妖孽惑主，更是朝野共识！陛下如此回护，岂非坐实了…”
“闭嘴！”殷玄冥猛地一拍御案！力道之大，震得案上笔架砚台一阵乱跳！ “朝野共识？好一个朝野共识！”他霍然起身，指着崔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仿佛再也无法忍受这铺天盖地的污蔑与精神压迫！他身上的暴戾之气瞬间爆发，双眼隐隐泛红，如同史书中记载的那个失控暴君！ “朕看是你崇文阁只手遮天！是你们这群玩弄史笔、构陷忠良、混淆黑白的蠹虫，蒙蔽了天下人的眼睛！你们以为朕不知道？！掖庭之火，烧的是谁？！‘噬神’之毒，害的是谁？！北境将士的粮里掺沙，背后主使又是谁？！！！”
暴怒的咆哮声响彻大殿！如同平地惊雷！ 满朝文武，瞬间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首指崇文阁核心的指控惊呆了！ 崔琰更是脸色煞白，如遭雷击，指着殷玄冥：“陛下！您…您被妖孽蛊惑至深！竟…竟如此污蔑清流！污蔑史笔！狂悖！狂悖至极！！”他气得浑身发抖，仿佛受到了天大的侮辱。
“狂悖？”殷玄冥怒极反笑，笑容冰冷狰狞，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好！朕今日就狂悖到底！王德海！” “老…老奴在！”王德海连忙上前。 “传旨！”殷玄冥声音如同金铁摩擦，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即日起，封锁宫禁！任何人无朕手令，不得出入！着北衙中郎将冯闯，率禁军精锐，给朕围了崇文阁！没有朕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来！尤其是孔墨衍！给朕看死了！” “命廷尉衙门沈度！持朕金牌，调集三班衙役，即刻彻查户部、兵部、太仓所有近五年北境军粮调拨、转运存档！凡经手人员，一律暂押待审！重点查…黑风峡旧粮仓！” “再传旨西山卫所秦巍！” 殷玄冥的目光投向殿外，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那座沉默的军营： “命他点齐最精锐、最熟悉北境的老兵，即可秘密出发！目标——”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如同冰锥凿击在所有人的心上： “京郊，永济仓！”
永济仓！京畿三大官仓之一，储粮重地！ 朝堂彻底炸开了锅！封锁宫禁！围困崇文阁！查军粮！查官仓！还要调动秦巍那个“跋扈”老将去查？！陛下这是疯了？！这是要掀桌子了？！！
崔琰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永济仓…黑风峡…这些地名像毒针一样扎进他的脑海！他猛地看向孔墨衍的方向。
一首闭目养神、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孔墨衍，此刻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深处，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凝重、甚至带着些许难以置信的厉芒！皇帝的疯狂反扑，其目标之精准，远超他的预料！永济仓…他怎么会知道永济仓？！
然而，孔墨衍毕竟是孔墨衍。脸上瞬间恢复了那副悲天悯人、痛心疾首的表情，他颤巍巍站起身，对着暴怒的皇帝深深一揖，声音沉痛而虚弱：“陛下…息怒啊…陛下今日所言，老臣…老臣只当是龙体欠安，忧思过甚的呓语…陛下切莫受奸邪蛊惑，自毁长城，铸下大错…老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他身形摇晃，仿佛随时会倒下，将一个被“昏君”冤枉、却依旧忠心耿耿的老臣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但这番表演，在殷玄冥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眸子注视下，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殷玄冥没有再看孔墨衍一眼，目光扫过下方惊惶失措的群臣，如同看着一群蝼蚁： “退朝！诸卿…好自为之！”说罢，拂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金銮殿！留下一个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朝堂，混乱与恐惧迅速蔓延。
风暴，己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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