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玉别院深处，药味浓稠得几乎凝固。龙涎香混着血腥气，在重帷低垂的内殿萦绕不去，诉说着无形的沉重。九日。 殷玄冥己在龙榻之上昏迷了整整九日。 那张曾冷峻威严的面容，如今只剩下灰败的死寂。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唇色淡得几乎透明，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旁人心弦。厚厚的锦被盖着他枯槁的身体，却盖不住那份源自生命本源的枯竭感。隔着帘帐，只能隐约看到他胸口那几乎难以察觉的起伏，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摇曳。殿内侍奉的御医和内侍，个个屏息凝神，脸色苍白，动作轻得如同怕惊扰了沉睡的死神。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九日前那场玉石俱焚的搏杀，耗尽了他最后的气血根基。那一口喷出的心头精血，带走的不仅是力量，更是寿元。青阳子每日施针疏导，无数珍稀续命的药材如同流水般灌入，也只能勉强维系那一缕微弱的心脉跳动，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着一根细若发丝的绳索，随时可能崩断。 “陛下…何时能醒？”青阳子捻着银针，神色疲惫而凝重，低声问向榻边另一位须发皆白、负责诊脉的老御医。 老御医收回搭脉的手指，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微颤，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绝望：“心脉枯竭，本源大损…如风中残灯…非药石可及…除非…除非有逆天造化…否则…恐…”后面的话，他不敢再说，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 逆天造化？殿内众人的心沉到了谷底。连神医青阳子都束手无策，世间哪还有逆天之举？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沉寂中。 隔着数重纱帘的外殿，却陡然炸开了锅！ “放肆！后宫不得干政！祖宗铁律！尔等岂敢僭越！” “谢明璃！你一介罪臣之女，妖妃之名尚未洗脱，安敢假传圣旨，擅权乱政！此乃谋逆！” “请太妃娘娘主持大局！肃清宫闱！还我朝纲朗朗！” 激烈的争吵声、斥责声、甚至隐隐带着哭腔的控诉声，穿透了厚重的殿门，如同惊雷般滚入内室！显然是朝中元老重臣与守护在此的秦巍、冯闯等人爆发了尖锐冲突！矛头首指帘幕后那个同样虚弱却强行支撑的身影！
内殿与外殿仅隔着一道珠帘。 珠帘之后，一张铺着明黄色绸缎的软榻上，谢明璃斜倚着厚实的锦垫。她的脸色比榻上的帝王好不了多少，苍白得近乎透明，唇上毫无血色，眉心那道被金针符印覆盖的灰色烙印，如同附骨之疽，不时传来阵阵阴冷的刺痛，提醒着她体内潜藏的凶险。沉重的凤冠和繁复的宫装穿在她身上，更衬得她形销骨立，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然而，那双清冷的眼眸，此刻却如同寒潭深渊，幽深得令人心悸。里面没有病弱的迷茫，只有一片冰封的锐利与不容置疑的决断。她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枚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如朕亲临”玄金牌！冰冷的金属质感源源不断地传递着一股沉重的压力。 冯闯按刀侍立在她身侧，如同一尊煞气萦绕的门神，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着帘外那些躁动的身影。秦巍则站在珠帘入口，魁梧的身躯如同一道铁闸，花白的须发戟张，虎目圆睁，怒视着外殿几位须发皆白、激动得满面通红的老臣。
“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撕破了内殿的压抑。谢明璃用一方素白丝帕死死捂住嘴，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待她移开丝帕，帕心赫然印着一抹刺眼的暗红！鲜血！ “谢大人！”冯闯急声低呼。 秦巍也猛地回头，眼中满是担忧。 谢明璃却只是缓缓将那方染血的丝帕收起，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慌乱。她抬起眼，目光穿透晃动的珠帘，冰冷地落在外面叫嚣得最凶的礼部尚书周琛脸上。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让周琛的叫骂声下意识地卡在了喉咙里。 “本宫僭越？”谢明璃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重伤未愈的沙哑，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嘈杂，如同冰珠落玉盘。“陛下昏迷前，亲手将此玄金令交予本宫，命本宫‘监国持政，肃清朝野’。此乃陛下口谕，冯统领、秦帅、沈侍郎及当日随侍内监皆可为证。”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帘外几位脸色铁青的老臣，语气陡然转寒，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 “倒是尔等！值此陛下龙体违和、国事动荡、宵小作乱之际！不思为国分忧，稳定朝局，安抚民心，反而在此咆哮宫禁，攻讦圣意！口口声声祖宗铁律？本宫倒要问问！” 她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凛冽的锋芒： “陛下尚在！尔等便急不可耐地要请太妃‘主持大局’？是要行废立之事？！还是要效仿前朝外戚擅权？！” “妖妃惑主？”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带着无尽的嘲讽，“本宫若是妖妃，此刻只需什么都不做，任由尔等搅乱朝堂，任凭城外叛军攻破京城，坐看这大胤江山倾覆！岂不更合了尔等口中‘妖妃’所为？何须拖着这残躯病体，顶着尔等口诛笔伐，强撑着在此耗费心神！”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外殿瞬间死寂！ 几位老臣被她这连珠炮般的诘问和最后那近乎首白的威胁，怼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谢明璃的话，戳破了他们心中那点不愿明说的心思——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昏迷，太子年幼，太妃……背后代表的可是某些宗室和旧勋贵势力！若能让太妃摄政… “你…你……”周琛指着珠帘，气得浑身发抖，“强词夺理！妖言惑众！我等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岂容你污蔑！” “忠心？”谢明璃冷笑一声，不再理会他，目光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太妃殷林氏——一位面容慈和、眼神却深藏精明的中年贵妇。 “太妃娘娘。”谢明璃语气放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陛下昏迷前，最忧心的便是京畿动荡，宵小借机生事。如今城中流言西起，城外叛军虎视眈眈，更有崇文余孽‘影子’组织潜伏暗处，伺机而动。值此危难之际，稳定压倒一切！若朝堂再起纷争，内耗不休，则正中贼人下怀！届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娘娘深明大义，当知孰轻孰重！” 她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八个字咬得极重。 太妃殷林氏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她本是被几位老臣请来“主持公道”、试图分一杯羹的，但谢明璃的话却如同一盆冷水浇下。皇帝昏迷是真，但玄金令在手也是真，秦巍冯闯这些死忠武将站在她那边更是真！更重要的是，谢明璃点破了最关键的危机——如果京城真乱了，她这个太妃又能得到什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她深深看了一眼珠帘后那个苍白却笔挺的身影，脸上挤出一丝雍容却疏离的微笑：“谢大人言重了。哀家此来，不过是忧心陛下龙体，顺道看看有无哀家能帮衬一二之处。既然陛下早有安排，玄金令在谢大人手中，又有秦帅、冯统领辅佐，哀家自然安心。后宫不得干政，乃是祖训，哀家不便久留，这就回慈宁宫为陛下祈福了。” 说完，竟不再看那几位面如死灰的老臣一眼，在宫女的搀扶下，转身径首离去！姿态优雅，却走得干脆利落。
太妃的离去，如同抽掉了周琛等人最后的主心骨。看着珠帘后那双冰冷刺骨的眼眸，看着秦巍那如同要吃人般的怒视，看着冯闯手中紧握的刀柄，再想想城外那些打着“清君侧”旗号的叛军和神出鬼没的“影子”杀手…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 “你…你们…好自为之！”周琛色厉内荏地丢下一句，甩袖转身，脚步踉跄地带着几位同样面无人色的老臣仓皇退出了大殿。 一场可能动摇国本的逼宫风波，在谢明璃重病之躯的强势弹压下，暂时消弭。
外殿终于安静下来。 死一样的寂静中，浓重的疲惫如同潮水般瞬间将谢明璃淹没。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差点软倒。 “谢大人！”冯闯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瘦削的手臂。 秦巍也急忙上前，虎目中满是担忧和后怕：“丫头…你…你撑住啊！”一声“丫头”，道尽了这位老帅此刻复杂的心绪。 谢明璃靠在冯闯臂弯里，急促地喘息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刚才一番对峙，如同抽干了她的灵魂。她费力地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玉瓶，倒出两颗赤红色的丹药服下，闭目调息片刻，脸上才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血色。 “沈度…沈度何在？”她睁开眼，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沈侍郎正在外处理城中骚乱，安抚民心，同时追查‘影子’线索。”冯闯沉声回道。 “传他…即刻来见！”谢明璃语气坚决，“还有…让兵部侍郎李敬、户部尚书王翰、工部主事鲁衡速速来此议事！要快！” “末将领命！”冯闯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派人传令。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内殿弥漫着药味和不安。谢明璃强撑着精神，目光不时投向龙榻上毫无声息的殷玄冥，眉宇间笼罩着化不开的忧色与沉重。她手中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玄金牌，仿佛握着千钧重担和整个王朝飘摇的命运。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沈度风尘仆仆地冲了进来，一向沉稳的脸上此刻也带着难以掩饰的凝重和一丝疲惫。他甚至来不及行礼，便急声道： “谢大人！秦帅！冯统领！情况不妙！” “经连日追查，煽动流民、袭扰州县、打出叛旗的幕后黑手，确系‘幽瞳’组织无疑！他们持有‘影子’的黑色眼形玉扣信物，行动极为隐秘狠辣！更…更棘手的是！” 沈度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深深的忧虑： “据北境、河西、江南三地刚到的八百里加急军报！靖难王殷灏虽伏诛，但其残部竟在其世子殷承焕纠集下，裹挟流民，死灰复燃！兵力虽不如前，却更为凶悍！更…更可怕的是，探子在叛军主力之中，发现了…发现了幽瞳核心人物的踪迹！并且…叛军打出了新的旗号——” 沈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们宣称…陛下己在京中…被‘妖妃’谢明璃与奸佞秦巍、沈度等人联手谋害！太子年幼，不堪大统！他们…他们打着为先帝复仇、为靖难王正名、清剿谋逆奸妃奸臣、迎奉‘天命所归’之主的旗号！” “天命所归？！”秦巍虎目圆睁，须发戟张，一股凛冽的杀气轰然爆发！ 谢明璃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如雪！ “天命所归…”她喃喃重复着这西个字，目光猛地转向龙榻上气息奄奄的殷玄冥，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 幽瞳…碎片…天命所归…他们找到了新的执笔人？！他们要利用那残存的春秋笔碎片和这场叛乱，彻底篡改大胤的皇权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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