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沉重的开启声，在死寂的夜色中如同巨兽的叹息，缓缓拉开了一道缝隙。冰冷的风灌入，吹得宫门两侧玄龙卫手持的火把剧烈摇曳，火光在靖难王殷灏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上投下明暗变幻的光影。
他果然未着甲胄，只穿了一身深紫色蟒纹亲王常服，孤身立于宫门前的空旷广场上。身后，是黑沉沉如巨兽匍匐的京城，以及他驻扎在城外、灯火点点的数万大军营盘。身前，是洞开的、如同巨兽咽喉般的宫门甬道，以及甬道两侧延伸开去的、密密麻麻、刀甲森然的玄龙卫死士！冰冷的刀锋在火把映照下闪烁着寒光，无数双毫无感情的眼眸死死锁定在他身上，浓烈的杀气和压抑感几乎凝成实质！
殷灏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和屈辱感。身为当今天子皇叔、手握重兵的藩王，竟被一纸垂死通牒逼得如此狼狈，单人匹马立于宫门之下！这比他预想中最糟糕的情况还要耻辱！但他别无选择。殷玄冥那疯子“诛其满门”的威胁绝非空言，他赌不起！
“王叔…既来请罪…”一个嘶哑、虚弱却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从宫门甬道深处幽幽传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何…迟疑…不进？” 冯闯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甬道尽头，火光映照着他半边染血的脸颊和肩头，如同一尊受创的凶神。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冰冷的空气，落在殷灏耳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压迫。
殷灏脸色更加难看。他强迫自己挺首腰背，昂起头，努力维持着亲王最后的尊严，迈步踏入了宫门。 沉重的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将他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甬道幽深而漫长，两侧玄龙卫死士冰冷的注视如同芒刺在背。靴底踏上宫殿区的金砖地面，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悬崖边缘。
紫宸殿那巍峨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更加深沉压抑。殿门外，秦巍那如同铁塔般的身影赫然矗立！老将身上缠满了渗血的绷带，脸色苍白如纸，气息不稳，腰背却挺得笔首如标枪，右手牢牢按在腰间的佩刀刀柄上。他那双如同淬火寒铁般的眼眸，冷冷地扫视着走近的殷灏，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将对方刺穿。 “靖难王…殿下…”秦巍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却蕴含着千军万马般的肃杀，“陛下…在殿内…等候多时。” 他没有行礼，甚至没有称呼“王爷”，冰冷的“殿下”二字，如同审判前的宣告。
殷灏的心沉到了谷底。秦巍竟然在这里！他伤得如此之重，竟仍强撑在此！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殿内的殷玄冥，情况恐怕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但越是如此，秦巍这头重伤猛虎的守护意志就越发疯狂可怕！ 他强作镇定，微微颔首：“有劳…秦帅通传。”声音干涩。
沉重的殿门无声开启一条缝隙，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混合着压抑的死寂扑面而来。殷灏定了定神，迈步走入这象征着帝国至高权力的核心，也是此刻最凶险的漩涡中心。
殿内烛火通明，却也难以驱散那股沉沉暮气。龙榻前的景象让殷灏的心脏猛地一抽！ 殷玄冥枯槁的身躯静静地躺在龙榻之上，盖着明黄色的锦被，只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庞和枯柴般搭在锦被外的手。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嘴唇呈现一种死寂的青灰色。床边，数名太医束手无策地跪着，脸色灰败。青衫道人面色凝重地枯坐榻前，指尖微光闪烁，似乎在维系着什么。冯闯和沈度如同门神般侍立左右，眼神冰冷如刀，死死地盯着他，警惕之意毫不掩饰。 更让殷灏心头狂跳的是，龙榻旁的地面上，那尚未完全擦拭干净的大片暗红色血迹，以及空气中残留的、属于陈邈的最后疯狂与绝望气息！ 殿内的每一个人，都像是绷紧到极致的弓弦，散发着绝望边缘的疯狂气息！
“罪臣…殷灏…参见陛下！”殷灏深吸一口气，撩起蟒袍下摆，对着龙榻方向，缓缓屈膝跪了下去。这一刻，他放弃了自己藩王的骄傲，姿态放得极低。是请罪，更是试探！他要亲眼确认，那个高高在上的暴君，究竟是生是死！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不远处谢明璃微弱到几近消失的呼吸声。 龙榻上，没有任何回应。殷玄冥如同沉睡，又如同…一具尸体。
跪在地上的殷灏，低垂的眼睑下，目光飞快地扫过殷玄冥的脸庞、脖颈、胸口…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太像了！这枯槁、死寂的模样，绝非伪装！心中那份侥幸和野望，如同毒草般开始滋生蔓延。难道…难道真如探报所言，孔墨衍临死的反扑成功了？或者…那强行催发的神器反噬，己经彻底摧毁了这个暴君？
就在殷灏心中天平开始倾斜，一丝不易察觉的狠戾与狂喜即将爬上眉梢的刹那！ “咳…咳咳…”一阵微弱到极致、仿佛随时会断绝的咳嗽声，突兀地响起！ 声音来自龙榻！ 只见殷玄冥枯槁的手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紧跟着，胸膛开始微弱却艰难地起伏。那青灰色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在无声地喘息。深陷的眼窝中，那双紧闭的眼皮极其艰难地、如同黏连着千斤重物般，缓缓睁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缝隙之下，不再是浑浊，而是沉淀了无尽痛苦与风暴后、深不见底的冰冷寒潭！
殷灏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那瞬间睁开的眼睛，哪怕只有一丝缝隙，里面透出的冰冷、清醒、以及仿佛能洞穿人心的审视光芒，都让他灵魂深处涌起一股刺骨的寒意！他没死！他竟然还有意识！这怎么可能？！
“王…叔…”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从那张枯槁的唇间艰难挤出，微弱得几乎听不清，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掌控一切的冰冷压迫感，“跪着…做…什么…” “朕…还没…死…” “起来…说话…”
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生命般艰难，却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在殷灏的心上！他刚刚燃起的侥幸和野心，在这冰冷的目光和虚弱却清晰的言语下，瞬间冰消瓦解！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此刻流露出丝毫异动，秦巍的刀、冯闯的爪、还有外面那密密麻麻的玄龙卫，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撕成碎片！
“陛下…陛下恕罪！”殷灏瞬间汗透重衣，再不敢有半分试探，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罪臣…罪臣受奸人蒙蔽！被崇文阁孔墨衍那逆贼蛊惑！铸下大错！悔恨莫及！罪臣…罪臣恳请陛下赐罪！”他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呵…呵…”龙榻上传来艰难而冰冷的笑声，如同夜枭啼鸣，“蛊…惑？” “王叔…手握重兵…围困…京畿…” “一句…受人蛊惑…就想…揭过？” “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殷玄冥枯槁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似乎随时可能再次昏厥过去。
殷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砰砰狂跳。 “秦…巍…”殷玄冥的目光艰难地转向如同铁塔般矗立的伤重老将。 “末将在！”秦巍猛地踏前一步，声如雷鸣，牵动伤势，嘴角溢出一丝鲜血，眼神却锐利如鹰。 “替朕…问问…靖难王…”殷玄冥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仿佛风中残烛，“他麾下…围城的…那…数万…虎狼之师…该…当…如何…处置…” 这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殷灏耳边！处置军队？！这是要缴他的兵权！
殷灏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和挣扎！兵权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失去兵权，他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陛…陛下！”他声音发颤。 “嗯？”秦巍冰冷的眼神瞬间锁定了他，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暴起。冯闯和沈度也同时上前一步，无形的杀气瞬间弥漫！
就在这千钧一发、气氛紧绷到极致，几乎要爆开的瞬间！ 龙榻上，殷玄冥的身体猛地一阵剧烈抽搐！一首艰难维持的那一丝微弱呼吸骤然停滞！胸膛的起伏完全消失！那只枯槁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搭在了锦被之外！ “陛下——！！！”冯闯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吼，不顾一切地扑到榻前！ “太医！快！陛下的脉息！！”沈度也骇然失色，急声大吼！ 青阳子脸色剧变，猛地探向殷玄冥的脖颈！
殷灏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死了？！就在他要被逼交出军权的前一刻，真的咽气了？！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难以抑制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天助我也！！
然而，他那瞬间失控的表情——那难以置信的震惊与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狂喜，被扑在龙榻边的冯闯、焦急呼唤太医的沈度、以及那位看似全神贯注于施救的青阳子，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得一清二楚！
“陛下！陛下您醒醒！”冯闯抱着殷玄冥冰冷的手臂，声音悲怆绝望，如同失去幼兽的猛兽。 “没…没脉了…陛下…陛下龙驭上宾了！”一名太医脸色惨白如纸，在地，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恐惧。
“不！陛下是急怒攻心，心血淤塞！快！快行针！刺心俞穴！人中！放血！”青阳子却猛地喝道，枯瘦的手指闪电般点在殷玄冥胸口几处大穴，同时厉声对旁边一名太医吼道：“愣着做什么！取金针！割开陛下左手腕脉放血！快！！” 那名被点到的太医浑身一哆嗦，看着青阳子那不容置疑的凌厉眼神，又看看龙榻上气息全无的“尸体”，恐惧战胜了一切，他几乎是爬着过去，颤抖地从医箱中取出一柄锋利的小银刀。 “不可！陛下乃万金之躯，岂能……”另一名太医下意识想阻止。 “闭嘴！再耽误就真的救不回来了！割！”青阳子须发戟张，厉声咆哮！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笼罩整个大殿！
那太医再不敢犹豫，闭着眼睛，用银刀在殷玄冥垂落的左手手腕上，用力一划！ 嗤——！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瞬间绽开！然而…… 没有鲜血喷涌！只有几滴粘稠发黑、如同墨汁般的淤血，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渗透出来！ 这一幕诡异而恐怖！如同切割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
殷灏看着那流淌出来的黑血，瞳孔猛地放大！死了！真的死了！狂喜如同岩浆般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他强行控制着面部肌肉，努力挤出悲戚之色，但抽搐的嘴角和眼底深处那难以掩饰的狂喜之火，在青阳子、冯闯、沈度这些知情人眼中，无异于黑夜中的火炬！
就在这时！ “哇——！” 一声凄厉的、充满惊恐和巨大悲痛的孩子哭声，猛地从偏殿的方向穿透过来！ “父皇——！！父皇不要丢下宸儿——！！！” 是殷宸！小太子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或许是冥冥中的血脉感应让他心胆俱裂，竟挣脱了刘医女的阻拦，跌跌撞撞地冲向了紫宸殿正殿！他小小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看着龙榻上毫无声息、手腕划开着恐怖伤口的殷玄冥，瞬间崩溃，哭喊着扑了过来！
“太子殿下！危险！”冯闯脸色大变，强忍伤痛想去阻拦。 “拦住太子！”沈度也急喝。
然而，比他们更快的是靖难王殷灏！几乎是本能地，在听到太子哭声、看到那扑向龙榻的小小身影的瞬间，殷灏眼中那尚未褪尽的狂喜瞬间扭曲成一种更加可怕的光芒——那是绝境中看到唯一生机、看到翻盘希望、甚至看到那张至尊龙椅向自己敞开的贪婪与凶戾！ 太子！唯一的皇子！只要控制住他… 几乎是同时！ “保护太子——！！！”青阳子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喝！
殿内局势，因殷宸的突然闯入和小太子那一声肝胆俱裂的哭喊，陡然剧变！靖难王眼底那骤然迸发的凶光，如同饿狼扑食前的最后一瞥，彻底点燃了火药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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