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布达拉宫金顶开始往下沉的。
苏青瓷踩着积水穿过八廓街转经道时,第六世达赖喇嘛的情诗正被导游用扩音喇叭撕碎。“‘在那东方山顶,升起皎洁月亮’——各位看这边,仓央嘉措当年就是在这座黄房子里写下这首诗的!”她往巷口退了两步,躲开举着自拍杆的旅游团,藏青色冲锋衣后背己经被雨打透。转经的老阿妈背着装满酥油的铜壶,嘴里念着六字真言从她身边擦过,玛尼轮转动的吱呀声混在雨声里,像谁在暗处数着念珠。
“要甜茶吗?”甜茶馆的老板娘掀开布帘,氆氇围裙上沾着奶渍,“今天的酥油是刚从当雄运的,热乎得很。”
苏青瓷摇摇头,从帆布包里掏出速写本。第三页画着半面残缺的鼓,是上周在博物馆库房见到的——紫檀木鼓身缠着铜环,蒙皮泛着诡异的缎光,标签上只写着“清代,藏传佛教法器”。所长让她查清楚来历,说是准备纳入下个月的“雪域密宝”特展。她沿着转经道走了三天,问过扎什伦布寺的喇嘛,也翻遍了自治区档案馆的民国卷宗,只找到一句语焉不详的记载:“人皮为鼓,声传三界,血养其灵,度母现身。”
雨突然变急,砸在经幡上噼啪作响。苏青瓷拐进甜茶馆旁的窄巷,两侧石墙爬满绿苔,墙缝里塞着信徒们祈愿的羊毛。尽头是扇藏式木门,铜环锈得发绿,门楣上“轮回阁”三个字是用朱砂混酥油写的,被雨水泡得像未干的血。她犹豫了一下,指尖刚触到铜环,门竟自己开了道缝,一股混杂着藏香与陈年酥油的气息涌出来,带着点若有似无的腥甜。
“进来吧。”
声音从门内传来,藏语带着康巴口音,尾音却软得像雪。苏青瓷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昏暗让她眯起眼——整间屋子只有佛龛前点着三盏酥油灯,光线被层层叠叠的唐卡切割成碎片。墙角堆着铜佛、转经筒和锈迹斑斑的钺刀,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在灯柱里缓缓翻滚。
店主背对着她坐在佛龛前的蒲团上,绛红色袈裟洗得发白,边缘磨出毛边。他捻动的不是菩提子念珠,而是串在红绳上的指骨,指节处还留着淡青色的血管印记。酥油灯芯爆出灯花,照亮他左耳那枚鸽卵大的绿松石,在昏暗里泛着冷光。
“想买什么?”他没回头,手指继续在指骨上滑动,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苏青瓷的目光越过唐卡堆,落在墙角那面蒙尘的鼓上。鼓身是老紫檀木,蒙皮呈深褐色,边缘用铜环固定,中央烫印的莲花纹被岁月磨得只剩浅痕。作为西藏文物研究所的修复师,她一眼认出这是宁玛派的法器鼓,却从没见过谁家的鼓皮会泛着缎子般的光泽——就像...就像保养极好的皮肤。
“这面鼓,”她往前挪了两步,帆布包带蹭到旁边的经书架,哗啦啦掉下来几本线装书,“能让我看看吗?”
店主终于转过身。
苏青瓷愣住了。她原以为会见到个满脸皱纹的老者,没想到竟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的脸轮廓分明,像被拉萨的阳光精心雕刻过,鼻梁高挺,嘴唇很薄,唯独眼睛深得像纳木错的湖水,此刻正沉沉地望着她。最奇怪的是他的穿着——袈裟里面套着件黑色冲锋衣,袖口露出的手表是Casio的登山款,表带磨得发亮。
“你是谁?”他的汉语带着点生涩,指尖停在指骨串上,“不是本地人。”
“我叫苏青瓷,从北京来的,文物修复师。”她掏出工作证递过去,塑料封皮上还沾着雨珠,“想找一件清代的法器鼓,听说八廓街这边有门路。”
他没接工作证,目光掠过她的脸,突然停在她颈后。苏青瓷下意识地摸了摸——那里有颗指甲盖大的朱砂痣,从小就有,母亲总说像颗没擦干净的胭脂。
“汉族人?”他挑眉,指骨串在掌心转了个圈,“懂藏传佛教?”
“略懂一些。”苏青瓷笑了笑,“主修唐卡和金属法器修复,去年参与过扎什伦布寺的金顶修缮。”她注意到他手腕上缠着圈暗红色的绳子,绳结处隐隐露出道青紫色的勒痕,形状竟和墙角那面鼓的铜环有些相似。
他站起身,身高将近一米九,袈裟下摆扫过蒲团,露出脚踝上的银铃。“这鼓不卖。”他往墙角走,步伐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你不该来这儿。”
“为什么?”苏青瓷跟上他,闻到鼓身上除了酥油味,还有种极淡的、类似檀香的气息,“是年代有问题?还是...”
“都不是。”他伸手按住鼓面,指尖刚触到皮革就猛地缩回,像是被烫到了,“这不是你该碰的东西。”
苏青瓷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她见过用人骨做的嘎巴拉碗,也修复过嵌着宝石的人皮唐卡,但从没见过谁对一件法器如此紧张。“我只是看看,不会损坏的。”她从帆布包里掏出白手套戴上,“你看,专业工具。”
他盯着她的手套看了两秒,突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让他眼底的湖水泛起涟漪。“你知道宁玛派的‘身器’吗?”他用藏语夹杂着汉语说,“高僧圆寂后,头盖骨做碗,腿骨做号,皮肤...做鼓。”
苏青瓷的手指顿在半空。她当然知道——《大圆满前行》里记载过这种最高规格的供养,但仅限于理论。现存的实物大多是仿制品,真正的人皮法器早在1959年就被封存了。
“这面鼓...”她咽了口唾沫,“是真的?”
他没回答,只是掀起鼓边的铜环。在酥油灯的光线下,苏青瓷看见鼓皮边缘有圈极细的针脚,针脚里嵌着些金色的粉末,像是...像是金汁。“三百年前,”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雨声淹没,“有个贵族小姐,自愿的。”
苏青瓷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她想起库房里那面鼓的标签——清代,正好三百年。“她叫什么名字?”
“央金玛。”他说出这个名字时,喉结动了动,“像月光一样的姑娘。”
就在这时,窗外的雨突然变急,一道闪电劈过,把整间屋子照得惨白。苏青瓷的指尖没戴手套,恰好碰到鼓面中央的莲花纹——那触感绝不是皮革,温热的,带着点弹性,像...像人的皮肤。
她猛地缩回手,却看见鼓面中央渗出了一滴血珠。
不是缓慢晕开,是像心脏泵血般突突跳动着涌出,顺着烫金的六字真言纹路游走。“嗡嘛呢叭咪吽”的藏文字母被血色填满时,整面鼓突然震颤起来,震得佛龛上的青稞酒碗叮当作响。血珠在最后一个“吽”字处汇集成团,骤然凝结成藏文种子字“唵”——那是万咒之母的符号,此刻正泛着妖异的红光。
“小心!”
男人的吼声和鼓的震颤同时炸开。苏青瓷的瞳孔骤缩,在鼓皮深处,一张少女的脸正缓缓浮现:十六七岁的模样,高挺的鼻梁,嘴角凝着一滴血泪,眉眼间的朱砂痣与她颈后那颗一模一样。
“这是用眼泪泡过的皮!”男人暴起夺鼓,袈裟扫翻了酥油灯,滚烫的酥油泼在地上,燃起一小簇火。火光中他脖颈青筋暴突,左手死死按住鼓面,右手扯下腰间的金刚杵,狠狠砸在鼓边的铜环上。
“哐——”
巨响震得苏青瓷耳膜发疼。她看见男人手腕上的勒痕在火光中泛出青紫色,竟与铜环的形状完全吻合,像是被同一根绳子捆了无数次。血珠组成的“唵”字开始褪色,少女的脸在鼓皮里痛苦地扭曲,最后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了。
“你是谁?”苏青瓷的声音在发抖,她发现自己的羊绒围巾蹭到了鼓边,沾上了一点暗红色的痕迹,“你到底是谁?”
男人转过身,脸上沾着溅起的酥油,眼神却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点悲悯。“桑吉·多杰。”他说,“这鼓的守鼓人。”他捡起地上的指骨串,重新捻在手里,“现在,离开这里,永远别回来。”
雨还在下,比刚才更急了。苏青瓷踉跄着冲出轮回阁,木门在她身后重重关上,诵经声重新响起,带着点若有似无的叹息。她沿着窄巷往回跑,围巾上的暗红痕迹被雨水打湿,在石板路上拖出一道浅浅的血线。
转过街角时,她回头望了一眼。轮回阁的灯光在雨幕中忽明忽暗,像只半睁的眼睛。而在二楼的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面小小的经幡,红、白、蓝、绿、黄五种颜色在风雨中拼命摇晃,像在诉说什么,又像在警告什么。
苏青瓷裹紧围巾,加快了脚步。她没发现,围巾上的血痕在雨水中并没有变淡,反而像活物般蠕动着,在羊绒纤维里刻下了细密的纹路——那是她看不懂的藏文,也是桑吉·多杰每晚诵经时,必须念够一千遍的咒语。
八廓街的转经道上,老阿妈还在转动玛尼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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