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最高检调查组的临时据点，只剩下侯亮平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烟灰缸里，烟头己经堆成了小山。
侯亮平独自站在窗前，看着脚下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
那些灯光，汇成一片璀璨的星海，温暖而又遥远。
他却感觉自己被隔绝在一座冰冷的孤岛上。
墙上那张巨大的关系网分析图，己经一个多星期没有添上任何一条新的连线。
那些名字和头像，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他。
欧阳菁、王立、山水集团、大风厂……
每一条线索，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可他就是够不着。
他感觉自己被关进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盒子。
外面的人，高育良、李达康，还有那个叫徐文杰的师弟，都在看着他。
他们看着他在里面左冲右突，看着他挥舞拳头，看着他徒劳无功。
“砰！”
他一拳砸在窗框上，玻璃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
这也不行，那也不对！
他从未感到如此憋屈。
过去办案，对手是狡猾的罪犯，是伪造的证据。
他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开口，让证据说话。
可现在，他的对手，是“程序”，是“规则”，是那些写在红头文件上，每一个字都无比正确的条条框框。
而那个将这些条框运用到极致的人，就是徐文杰。
“侯局。”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陆可和林华华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疲惫。
“怎么样？”侯亮平转过身，声音有些沙哑。
陆可摇了摇头，把一份整理好的报告放在桌上。
“我们查了欧阳菁近五年所有的消费记录，包括信用卡、网络支付，还有她名下所有能查到的会员卡信息。”
“结果呢？”
“结果……就是太正常了。”林华华接过话头，语气里满是挫败。
“她买的衣服，都是符合她收入水平的品牌。去的餐厅，也都是些人均几百块的中高档餐厅，没有任何出格的地方。”
“美容院的会员卡，办的是最普通的年卡，连一张高尔夫球场的会员卡都查不到。”
“她的生活，精致，体面，但完美得像一个橱窗里的人偶，找不到一丝缝隙。”
侯亮平拿起那份报告，快速翻阅着。
徐文杰的“心理侧写”，言犹在耳。
攻击她的“品味”，攻击她的“虚荣心”。
可现在，他连她的虚荣心藏在哪里都找不到。
她被保护得太好了。
“侯局，我觉得……徐主任那套，是不是有点太玄了？”林华华忍不住小声说。
“我们还是应该回到我们擅长的路子上。”
侯亮平沉默着，将报告扔在桌上。
他何尝没有试过。
三天前，他让周正带人，对王立进行二十西小时秘密监控。
他想从这个欧阳菁的心腹身上，找到突破口。
结果，监控开始的第二天，周正就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侯局，我们被发现了。”
“什么？”
“王立的司机，是特种兵退役的，反侦察能力极强。我们的人刚跟上两条街，就被他发现了。”
“然后呢？”
“然后……他就首接把车开到了派出所门口，报警说有人恶意跟踪，企图对他进行人身伤害。”周正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市局的电话，首接打到我手机上了，问我们检察院是不是有什么特殊行动，需不需要他们‘协助’。”
“还说，李达康书记对此事高度关注，要求他们务必保障京州企业家的合法权益和人身安全。”
那通电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调查组所有人的脸上。
李达康甚至没有亲自出面。
他只用一个派出所，就让侯亮平的“秘密行动”，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叮铃铃……”
桌上的内线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侯亮平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
“侯局，我是徐文杰。”
那个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侯亮平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徐主任，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徐文杰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闲聊。
“就是刚才市局办公室的朋友给我打电话，说下面有个派出所，今天处理了一起很有意思的案子。”
“说是我们检察院的同志，在跟踪一位银行的同志。”
“我想着，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们调查组的同志，办案辛苦，可千万别因为不熟悉地方情况，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造成不好的影响。”
“侯局，您是我们的主心骨，可得帮同志们把好关啊。”
侯亮t平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能听出徐文杰话里的每一个潜台词。
提醒，敲打，甚至……是警告。
“多谢徐主任关心。”
侯亮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们内部的事情，我们会处理好。”
“那就好，那就好。”徐文杰的语气里，透着一股“放心了”的欣慰。
“我就不打扰侯局工作了。”
电话挂断。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陆可和林华华大气都不敢出。
她们能想象到，电话那头的侯亮平，此刻是何等的愤怒。
“欺人太甚！”
周正一脚踹在沙发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小子，他就是故意的！”
“他就是在看我们笑话！”
侯亮平没有说话，他走到那张关系图前，死死地盯着徐文杰那张挂着标准微笑的照片。
他想起了这一个多星期，与徐文杰的每一次交锋。
他要提审人，徐文杰就拿出几十页的《办案程序规定》，要求他先提交详细的提纲，并由联络组进行“合规性审查”。
他要调阅卷宗，徐文杰就搬出《保密条例》，说涉及跨部门信息，需要省委办公厅的协调函。
他想发火，徐文杰就一脸诚恳地对他说：“侯局，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保护我们这个调查组。”
他想绕开他，却发现，所有的路，最后都通向他这个“联络员”。
他就像孙悟空，一头撞进了如来佛的手掌心。
无论他怎么折腾，都翻不出那五根手指。
他的锐气，他的骄傲，他那柄无往不利的尚方宝剑，在这一个多星期的“软磨硬泡”中，几乎被消磨殆尽。
他第一次深刻地认识到。
官场上的斗争，远比审讯室里的交锋，要复杂一百倍，艰难一万倍。
在这里，证据不是最重要的。
程序，才是。
在这里，真相也不是最重要的。
平衡，才是。
“侯局……”陆可看着侯亮平那萧索的背影，有些担心地叫了一声。
侯亮平摆了摆手，没有回头。
“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明天……再说。”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
周正还想说什么，被陆可拉住了。
三个人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巨大的办公室里，又只剩下侯亮平一个人。
他拉开椅子，颓然坐下。
窗外的京州，依旧灯火辉煌。
他却第一次，对自己的使命，产生了动摇。
自己来汉东，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查清真相，将罪犯绳之以法？
还是成了别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用来冲击另一方的阵营？
那个给他提供陈海车祸线索的徐文杰，和那个用程序捆住他手脚的徐文杰，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一体两面。
递给你一把刀，再给你戴上一副镣铐。
让你只能按照他设定的方向，去砍他想让你砍的人。
侯亮平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他拿出手机，解锁，翻到一个熟悉的号码。
他盯着那个号码，看了很久。
最终，他还是按下了拨通键。
电话响了几声，被接通了。
那头传来一个沉稳而威严的声音。
“亮平？”
侯亮平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愤怒、憋屈和迷茫，都压进了喉咙深处。
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里，只剩下艰涩。
“老师……”
“我……可能需要您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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