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最高检调查组的办公室，画风突变。
不再是烟雾缭绕的抱怨和一筹莫展的沉寂。
这里变成了一个临时的、高效运转的“财务审计中心”。
会议室的长桌上，堆满了山水集团及其上百家关联公司的账本和财务报表，像一座座纸质的山峰。
白板上，画满了密密麻麻的资金流向图，红色的箭头和蓝色的线条交织在一起，像一张错综复杂的蛛网。
空气里，弥漫着打印机墨粉的气味，和计算器被按得噼啪作响的声音。
侯亮平站在白板前，手里拿着一支红色的马克笔。
他的脸上，没有了前几日的烦躁和憋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专注和兴奋。
虽然，他依旧无法完全信任徐文杰的动机。
但作为一个顶尖的检察官，他不得不承认，徐文杰为他指出的这条路，是正确的。
查资金流，是所有经济犯罪案件侦办中最正统、最有效，也是最无懈可击的方式。
钱，是不会说谎的。
他暂时放下了所有的成见和警惕，将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这场新的战斗中。
他要用最纯粹的办案方式，来验证那个师弟的“好意”，到底是蜜糖，还是毒药。
然而，战斗的难度，远超他的想象。
“侯局，不行啊！”
周正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将一沓报表狠狠地摔在桌上。
“山水集团的账目，做得太复杂了！”
“他们至少用了两百家空壳公司，在全国十几个省市注册，法人代表全都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农民或者远房亲戚。”
“资金在这些账户里来回倒腾，就像进了迷宫，我们的人跟了两天两夜，眼睛都看花了，还是理不清头绪！”
陆可和林华华的脸色，也同样难看。
她们面前的电脑上，是山水集团的股权结构图，那张网，复杂得像人类的神经网络。
“我们发现，很多资金最后都通过几家信托公司，流向了境外。但这些信托公司的注册地，都在开曼群岛那种地方，我们根本没有司法管辖权去查。”
整个调查，再次陷入了僵局。
侯亮平看着那张如同天书般的资金网络，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他知道，高小琴和她背后的人，用最现代的金融工具，为自己构建了一座坚不可摧的资金壁垒。
只靠他们这几个人，想在短时间内攻破它，无异于痴人说梦。
就在办公室里再次陷入沉寂的时候。
门，被轻轻推开了。
是徐文杰。
他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各位辛苦了，我让食堂熬了点银耳莲子羹，清热降火。”
他将保温桶放在桌上，目光扫过白板上那张让人头皮发麻的图表，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
“遇到麻烦了？”
周正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侯亮平看着他，沉声说：“徐主任，你既然把我们引到这条路上来，就该知道，这条路不好走。”
“不好走，才说明我们走对了。”
徐文杰笑了笑，他没有去解释什么，而是首接拿起了桌上的内线电话。
“喂，麻烦帮我接一下省审计厅，经责审计处的刘处长。”
他报出了一个名字。
电话很快接通。
“刘处长，你好，我是省纪委徐文杰。”
“上次沙书记提到的，关于对部分重点企业进行‘穿透式审计’的工作，我们需要你们厅里支持一下。”
“对，就是现在。”
“人手？我需要你们处里最顶尖的法务会计团队，五个，不，七个人。政治上要绝对可靠。”
“什么？人手不够？你们刘厅长那边，我会亲自去解释。”
“这是沙书记亲自交代的政治任务，必须无条件配合。”
他三言两语，就挂断了电话。
整个过程，语气平淡，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势。
办公室里，侯亮平、周正和陆可，都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他。
沙书记亲自交代？
这是真的，还是他在狐假虎威？
半个小时后，七个戴着眼镜，气质精干，提着笔记本电脑的专业人士，出现在了调查组的门口。
为首的，正是省审计厅那位以作风严谨、业务能力顶尖著称的刘处长。
“侯局长，徐主任，”刘处长伸出手，“奉省委领导指示，我们审计厅法务会计特别小组，从现在开始，全力协助调查组工作！”
……
有了专业团队的加入，整个调查的进度，只能用“一日千里”来形容。
那些让周正和陆可头疼不己的复杂账目，在法务会计们的眼中，就像一个个等待被拆解的乐高玩具。
“这个账户有问题，资金沉淀时间过短，典型的洗钱通道。”
“这家公司，注册资本五千万，实缴为零，是空壳公司。”
“这笔信托，涉嫌非法集资，立刻冻结！”
一个个专业的术语，一条条清晰的指令，在办公室里回荡。
侯亮平的团队，彻底成了“辅助”。
他们负责根据审计团队找出的问题账户和公司，去进行外围的调查和审讯。
一个惊人的合作效率，在这间小小的办公室里，展现了出来。
徐文杰负责打通所有的关节，提供最顶级的资源。需要调哪个部门的资料，需要哪个专家协助，他一个电话，就能搞定。
而侯亮平，则负责拍板决策，主导审讯。他用自己丰富的办案经验，将审计团队找出的那些冰冷的数字，变成了一个个可以被攻破的缺口。
调查组的办公室，第一次，有了灯火通明，热火朝天的景象。
在这段短暂的“蜜月期”里，侯亮平和徐文杰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他们很少首接交流，但一个眼神，一份报告，就能明白对方的意图。
大量的违规贷款、非法集资、偷税漏税、官商勾结的线索，像雨后春笋一样，被一一挖了出来。
而所有的证据，都像百川归海一样，最终指向了那个隐藏在山水集团这张巨大网络最深处的名字。
赵瑞龙。
前省委书记赵立春的公子。
“原来是他！”
当审计团队最终将那张清理干净的、山水集团的幕后实际控制人关系图，摆在侯亮平面前时，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一切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山水集团在汉东能如此呼风唤雨。
为什么祁同伟会死心塌地地为他们卖命。
为什么连李达康，在处理大风厂问题上都投鼠忌器。
因为他们的背后，站着一座曾经压在整个汉东头上，谁也无法撼动的“靠山”。
然而，就在侯亮平以为自己即将抓住胜利的果实时。
审计组的刘处长，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侯局，所有的线索，都断了。”
他指着关系图的最顶端。
“我们查到，赵瑞龙控制的所有境内资金，最终都通过一家注册在香港的离岸投资公司，流了出去。”
“这家公司，名叫‘丰汇国际’。”
刘处长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
“到了这里，资金就如泥牛入海，再也查不到了。”
“香港是国际金融中心，有严格的金融保密法。没有香港警方的协助，和国际刑警组织的介入，我们不可能再往前查一步。”
侯亮平的心，沉了下去。
他们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眼看就要挖到龙王殿了，结果发现，龙王殿的门口，立着一块“法外之地”的牌子。
“赵瑞龙呢？”侯亮平咬着牙问，“他人在哪里？！”
周正的脸上，写满了沮丧。
“我们查了他所有的出入境记录，航空旅行记录，甚至包括边境的偷渡记录。”
“这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电话关机，护照停用，所有和他有关的人，都说不知道他的去向。”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他们斩断了毒蛇的身体，却发现，它的头，藏在一个他们够不到的洞里。
而蛇头不死，它随时可能长出新的身体，进行更疯狂的反扑。
侯亮平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己经漆黑的夜空。
他知道，这个案子，要想再进一步。
必须找到那条藏起来的，最狡猾，也最致命的毒蛇。
必须，找到赵瑞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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