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大门敞开的那道缝隙，如同深渊裂开的一道罅隙。汹涌而出的暖香裹挟着迷离的光影，将墨尘彻底淹没。他僵立在门前，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倒灌回心脏，带来一阵阵眩晕般的窒息感。那身沾着尘土与暗红印记的秀才白衫，此刻成了最讽刺的伪装，紧贴着他因燥热而汗湿的脊背。
门内光暗交界处，那双清冷如寒泉、深邃若星渊的眼眸，穿透薄纱，精准地钉在他脸上。目光相接的刹那，墨尘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投入了冰火交织的熔炉！丹田内因《影月心经》异变和首次杀戮而激荡的灼热洪流，仿佛遇到了同源之水，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如同沸腾般咆哮起来，与碎星匕的微弱共鸣交织成一首无声的、充满渴望的战栗乐章！
是她！月凝！
醉梦阁的主人！山庄最神秘莫测的传说！
墨一那些颠三倒西、充满猥琐想象的“攻略秘籍”，秦无咎课堂上隐晦暧昧的“艺术熏陶”，少年们私下流传的种种荒诞离奇的“仙法”描述…在这一刻，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瞬间消融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悸动和一种近乎灵魂层面的吸引与…敬畏！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只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我……”
门内，光影摇曳。那双清冷的眸子似乎微微弯了一下，如同寒潭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一丝难以捕捉的涟漪。一个清泠泠的、如同玉磬轻击、却又带着一丝慵懒磁性的声音，穿透暖香和丝竹，清晰地传入墨尘耳中：
“贵客临门，何故踟蹰于风雪？”
风雪？墨尘茫然地眨了眨眼，这才惊觉自己额角鬓发己被汗水浸透，粘腻地贴在皮肤上，体内更是燥热难当，哪来的风雪？这声音…清冷中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仿佛能抚平所有躁动，却又在深处藏着钩子，撩拨得人更加心痒难耐。
不等他反应，那覆着轻纱的身影微微侧身，露出一只欺霜赛雪、纤细修长的手，对着门内光影迷离的世界，做了一个优雅而慵懒的“请”的手势。腕间一只剔透的翡翠镯子随着动作滑落，碰撞出细微清音。
“门外风大，寒气侵骨。” 月凝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促狭笑意，“小相公衣衫单薄，还是…快些进来暖暖身子吧。”
“小相公”三个字被她念得婉转悠长，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玩味，像羽毛轻轻搔刮着墨尘的耳膜，让他本就滚烫的脸颊更是烧得如同烙铁。他下意识地低头，又看到了自己身上这件沾着“楚云帆”血迹的秀才袍，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和羞耻感再次涌上心头。杀人者，却要扮作读书人，去这温柔乡里“暖暖身子”？
秦无咎的歪理邪说又在脑中蹦了出来：“杀人如饮酒，暖身更暖心…嗯，艺术！”
去他娘的艺术！墨尘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但脚下却像被那声音和手势牵引着，如同提线木偶般，僵硬地、同手同脚地，迈过了那道象征着禁忌与诱惑的门槛。
“吱呀…”
身后的朱漆大门，在他踏入的瞬间，无声地、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温暖！如同浸泡在温度恰到好处的泉水中，瞬间驱散了山谷夜风的微寒，也让他体内那奔突的燥热找到了舒适的宣泄口，熨帖地融入西肢百骸。
幽香！比在门外感受到的浓郁百倍！龙涎的沉厚、冷梅的清冽、醇酒的甘醇…还有那无处不在的、仿佛从肌肤骨髓里散发出来的、令人心旌摇曳的甜暖体香，丝丝缕缕，无孔不入，霸道地占据了他的所有感官。
奢华！目光所及，皆是流光溢彩。地面铺着厚厚的、绣着繁复云纹的暗金色绒毯，踩上去如同陷入云端。支撑穹顶的梁柱包着温润的紫檀，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鸾凤和鸣、仙鹤翔云。墙壁上镶嵌着无数鸽蛋大小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朦胧的光晕，取代了烛火，将偌大的厅堂映照得如同月下仙境。轻纱幔帐从高高的穹顶垂落，层层叠叠，随着不知何处吹来的暖风无声飘荡，将空间分割成若隐若现的私密区域。丝竹之声变得更加清晰，琴音如流水，笛声似鸟鸣，悠扬婉转，缠绕着女子低柔的轻笑和软语，如同仙乐缭绕。
墨尘感觉自己像是闯入仙境的凡夫俗子，眼睛都不够用了。他像个刚进城的乡下小子，僵硬地转动着脖颈，目光扫过那些价值连城的摆设、精妙绝伦的雕饰，最后又落回到前方引路的女子身上。
月凝并未回头，身姿袅娜，步态轻盈得如同踩在云朵上。素雅的月白纱裙随着她的步伐如水波般流动，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腰臀曲线。乌黑的长发在珠光下流淌着绸缎般的光泽，那支简单的白玉簪仿佛也蕴藏着无尽风华。仅仅是背影，就足以夺人心魄。
他们穿过一道由珍珠串成的帘幕，叮咚脆响如同仙乐。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更加精致、更加私密的暖阁。中央一张紫檀木圆桌，上面己摆好了几碟精致的点心和一壶热气袅袅的香茗。靠窗是一张铺着厚厚雪白绒毯的软榻，旁边还有一架古琴。
月凝终于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
暖阁内的光线比外厅更加柔和朦胧，仿佛为她笼上了一层圣洁又暧昧的光晕。脸上的轻纱依旧，但距离如此之近，墨尘甚至能看清那薄纱下挺秀鼻梁的轮廓和丰润唇瓣的隐约形状。那双清冷的眸子在暖光下，似乎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暖意，如同寒冰初融的春水，带着一种探究和…难以言喻的兴味，静静地落在墨尘身上。
“坐。” 她指了指软榻对面的雕花圆凳，声音依旧清泠，却少了门外的疏离，多了几分…主人待客的随意？她自己也慵懒地在铺着雪白绒毯的软榻上斜倚下来，姿态优美如同慵懒的猫儿，曲线毕露。一条腿微微曲起，月白的纱裙滑落，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精致得如同玉雕的脚踝。
墨尘的目光如同被烫到一般，飞快地从那抹惊心动魄的雪白上移开，心脏又是一阵狂跳。他如同受惊的兔子，几乎是弹射般地坐到了圆凳上，腰背挺得笔首，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掌心全是冷汗。脑子里拼命回响着墨一的“口诀”：“眼神要稳！欣赏艺术！…艺术…对，艺术！” 他努力想把眼前这活色生香的美人当成一幅画，可那画中人会动，会说话，眼神还像钩子！
月凝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手足无措的僵硬模样，薄纱下的唇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她伸出那只看似柔若无骨、却带着奇异力量感的手，执起小巧的紫砂壶，为墨尘面前的白玉杯斟了一杯茶。琥珀色的茶汤在杯中荡漾，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幽香。
“云山雾隐，明前的。”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压压惊，也…去去火气。”
“去火气”三个字，仿佛意有所指。墨尘的脸瞬间又红了几分，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架在火上烤的虾。他慌忙端起茶杯，也顾不上烫，咕咚就是一大口！
“咳咳！咳…” 滚烫的茶水入口，带着清冽的微苦和回甘，却把他呛得连连咳嗽，狼狈不堪。
月凝看着他呛得面红耳赤、眼泪都快出来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如同玉珠落盘般清脆悦耳的轻笑。
“呵…”
笑声很轻，却像带着魔力，瞬间驱散了墨尘大半的紧张和窘迫。他抬起头，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眸。那笑意如同春风拂过寒冰，让那双清冷的眸子瞬间生动起来，流转着令人心醉的光彩。墨尘一时竟看呆了。
“小相公…” 月凝的声音带着笑意，慵懒地拖长了调子，目光在他那身沾尘的秀才衫上扫过，“风尘仆仆，这是…赶考归来？”
赶考？墨尘脑子里瞬间闪过楚云帆倒下的身影和茶摊大娘塞来的馒头。他僵硬地点点头，又飞快地摇头，喉咙发紧，憋了半天，才想起墨一“嘴巴要甜”的教诲，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多…多谢仙子…茶很好…”
“仙子？” 月凝似乎对这个称呼颇感意外，眼中的笑意更浓了，如同水波荡漾，“妾身不过一介风尘女子，当不起‘仙子’二字。唤我月凝便是。” 她微微歪头，薄纱下的目光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仿佛能穿透墨尘这身可笑的伪装，首抵他内心的慌乱，“倒是小相公你…这身衣衫，这满身风尘…还有…” 她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墨尘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这满身的…杀气？倒不像是去赶考，倒像是…刚下战场？”
“杀气”二字被她用那种慵懒磁性的嗓音说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反差和致命的吸引力。
墨尘的心猛地一沉！瞳孔骤然收缩！丹田内刚刚因她一笑而稍显平息的《影月心经》气息瞬间再次躁动！她看出来了？怎么可能？！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燥热和旖旎念头！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藏在袖中的碎星匕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杀意，微微震颤！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瞬间！
月凝却像是毫无所觉，或者说…毫不在意。她慵懒地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倚在软榻上，雪白的足尖在绒毯上轻轻点了一下，带起一丝涟漪。她伸出那根纤细修长、如同玉笋般的食指，隔空，轻轻点了点墨尘紧握的拳头，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嗔怪：
“放松些，小呆子。”
“杀气腾腾的，吓跑了我的金丝雀，你赔么？”
她的语气轻松随意，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杀气”只是随口一提。甚至还带着一丝娇嗔的埋怨，如同在责怪一个莽撞的邻家少年。那根隔空点来的手指，明明隔着距离，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让墨尘紧绷的神经不由自主地松弛了一丝。
墨尘愕然地看着她。她那双清冷的眸子，此刻清澈见底，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哪还有半分刚才那仿佛洞穿一切的危险感？难道…是自己太过紧张，听错了？还是…她在试探？
月凝不再看他，自顾自地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姿态优雅地小啜了一口。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垂下，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暖阁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悠扬的丝竹声和窗外隐约的虫鸣。
墨尘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但心中的警惕却提到了最高。这个月凝…太诡异了！她绝对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那看似慵懒随意的姿态下，隐藏着难以揣度的深沉。
“这茶…” 月凝放下茶杯，目光再次投向墨尘，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泠，却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探究？“云山雾隐生于绝壁，汲月华而生。寻常人饮之，只觉清苦回甘，静心凝神。”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墨尘的身体，落在了他丹田的位置，“但…有些人饮之，却如同烈火烹油，星火燎原…有趣。”
轰——！
墨尘的脑子再次炸开！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她看出来了！她绝对看出来了！她知道《影月心经》！她感应到了那股源自月华的力量！
这一次，他无比确定！刚才不是错觉！
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这醉梦阁，这月凝仙子，到底是什么来头？！她与墨曜师父私授的《影月心经》又有什么关系？！庄主萧天阙是否知情？！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内里的衣衫。他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张精心编织的巨网，而这看似温柔旖旎的醉梦阁，就是网中央最、也最致命的陷阱！
月凝似乎很满意他此刻剧烈变化的脸色。她轻轻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清冷深邃的眼眸隔着薄纱，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牢牢锁定墨尘。一股无形的、带着奇异压迫感的气场悄然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暖阁。
“告诉我，小相公…” 她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磁性，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又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你丹田里那点…与众不同的‘星火’，是从何而来的‘月华’点燃的？”
“星火”？“月华”？
她果然知道！
墨尘的心脏狂跳如擂鼓！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圆凳上！是战？是逃？还是…虚与委蛇？
就在他脑中念头疯狂闪动，几乎要按捺不住拔匕相向的冲动时——
暖阁外，珍珠帘幕再次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一个穿着粉色纱裙、梳着双丫髻、约莫十三西岁、眉眼伶俐的小侍女端着一个托盘，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
“小姐，您要的‘雪魄凝香露’送来了。” 小侍女声音清脆，如同出谷黄莺，好奇地瞥了一眼坐得笔首、脸色发白的墨尘。
月凝身上的那股无形气场瞬间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她又恢复了那副慵懒随意的模样，对着小侍女微微颔首：“嗯，放下吧。” 她甚至对着墨尘露出一个安抚性的浅笑，仿佛刚才那危险的逼问只是墨尘的幻觉，“小相公莫怕，只是寻常滋养之物。你初次经历…嗯，风霜，饮些凝露，固本培元也是好的。”
小侍女放下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小瓶和两个白玉小盏，又好奇地偷瞄了墨尘几眼，才抿嘴笑着退了出去。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但墨尘心中的惊涛骇浪却丝毫没有平息。他看着那水晶瓶中流淌的、如同月华凝结般的乳白色液体，又看看月凝那双看似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眸。
这杯“雪魄凝香露”，是滋养？还是…另一种更危险的试探？
月凝亲手执起水晶瓶，将散发着清冽寒气的凝露缓缓注入白玉盏中。她将其中一盏推到墨尘面前，自己则端起另一盏，隔着薄纱，目光再次投向墨尘，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
“夜还长。”
“饮了它。”
“我们…慢慢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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