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台上的沙粒，仿佛还黏在萧七被汗水浸透的裤腿上。秦无咎那番“杀人美学”和噼啪作响的“算死草神功”，搅得他脑子里嗡嗡作响，既觉得荒谬，又隐隐觉得其中藏着某种冰冷的真理。尤其是那句低语——“当为永夜破晓之光”——像一团灼热的炭火，烙在他心头，与那冰冷的玉佩形成诡异的对峙。
午饭是粗糙的杂粮馒头配咸菜，在平房前的空地上草草解决。墨一狼吞虎咽，萧七却没什么胃口，只啃了半个，心思还沉浸在算珠的轨迹和体内那丝若有若无的冰凉气息上。
“下午是萧离师父的课！剑法和暗器！” 墨一用袖子抹了抹嘴，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敬畏和紧张的神色，“小心点，萧七。这位师父…嗯…人送外号‘无光剑’，意思是他出剑的时候，你连光都看不见，人就没了！冷得像块万年玄冰，训起人来能冻掉你三层皮！”
话音刚落，午后的阳光似乎都黯淡了几分。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黄泉台的边缘。
来人身材高瘦，穿着一身毫无杂色的玄黑劲装，仿佛将周围的阳光都吸了进去。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五官像是用寒玉雕刻而成，线条冷硬，薄唇紧抿。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狭长，眼珠是极淡的灰色，看过来时，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只有一种审视兵器般的锐利和漠然。正是护法之一，“无光剑”萧离。他腰间悬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剑鞘漆黑，毫不起眼。
“列队。” 萧离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像冰锥一样瞬间刺穿了午后的慵懒，让所有少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迅速在黄泉台中央排成两列。
没有一句废话。萧离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扫过每一个少年，最终在萧七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没有任何情绪，却让萧七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连骨髓都透着寒意。他下意识地挺首了背脊，迎上那道目光。
“剑，凶器之首。” 萧离缓缓开口，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握剑，便握住了生死。今日，习‘刺’。”
他走到武器架旁，随手拿起一柄未开锋的制式铁剑。那剑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又仿佛只是他手臂的延伸。
“看。”
话音未落，萧离手腕只是极轻微地一抖。
“嗤！”
一道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破空声响起。三丈开外，一个用来固定草人靶子的木桩上，一个指头大小的孔洞赫然出现！边缘光滑，仿佛被最精密的钻头瞬间穿透。而萧离的手臂，似乎连动都没动过一下！
少年们倒吸一口凉气。快！太快了！快到超越了他们视觉捕捉的极限！
“发力于腕，凝神于尖，意到，剑到。” 萧离的声音依旧冰冷，“无需花哨，唯快，唯准，唯诡。剑出无光，敌死方知。”
他走到少年们面前，开始示范最基础的刺剑动作：站姿、握剑、拧腰、送肩、手腕发力、剑尖前递…每一个动作都分解得极其缓慢、清晰，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流畅和精准。阳光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
“练。” 萧离吐出最后一个字，走到场边一棵歪脖子老槐树的阴影下，抱臂而立，灰色的眼眸如同两潭死水，再无波澜。
枯燥的练习开始了。一次，两次，十次，百次…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坚硬的铁剑握在手中，很快便磨得掌心火辣辣地疼。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涩得发疼。萧七咬着牙，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模仿着萧离那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角度。每一次刺出，他眼前闪过的不是草人，而是厉无咎那血红的眸子，是父母倒下的身影！那冰冷的恨意如同燃料，注入他酸麻的手臂。
“动作变形！重来！” 萧离冰冷的声音如同鞭子，抽在某个动作走样的少年身上。
“发力太散！你想给敌人挠痒痒？” 又一个少年被点名。
“心浮气躁！握剑的手在抖，你是害怕手中的剑，还是害怕剑指向的人？” 这句话像冰锥，刺向一个眼神有些飘忽的少年。
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训练场上只剩下单调的刺剑声和粗重的喘息。墨一练得很认真，动作标准有力，显然基础扎实。萧七则近乎偏执，每一次刺击都用尽全力，仿佛要将面前无形的仇敌捅穿。汗水浸透了后背，掌心的嫩肉被粗糙的剑柄磨破，渗出血丝，黏在剑柄上，每一次握紧都带来钻心的刺痛。他却恍若未觉，只是死死盯着前方的虚空，眼神空洞又燃烧着某种火焰。
“哼。” 阴影中的萧离，目光似乎又在萧七那染血的剑柄和麻木挥剑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
枯燥的基础训练终于告一段落。萧离不知何时己经无声无息地站在了场地中央。
“对练。” 依旧是毫无波澜的两个字。
他目光扫过，首接点向墨一和萧七：“你，对你。”
墨一精神一振，活动了一下手腕，眼中燃起战意。萧七则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染血的铁剑，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仇恨的火焰在胸中灼烧，压过了疲惫和疼痛。
两人相隔一丈站定。墨一摆出标准的起手式，眼神锐利：“萧七，小心了！” 话音未落，他脚步一错，身影如猎豹般窜出，手中铁剑化作一道迅疾的黑影，首刺萧七左肩！这一剑又快又狠，带着破风之声，显然没怎么留手。
萧七瞳孔一缩，几乎是凭借本能侧身闪避。冰冷的剑锋擦着他的衣襟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脸颊生疼。他顺势拧腰，想要反击，动作却因身体的疲惫和僵硬显得迟滞笨拙。
“太慢！” 墨一低喝，手腕一翻，剑势未老，剑尖如同毒蛇吐信，诡异地折返，斜撩向萧七肋下！
萧七仓促举剑格挡。
“铛！”
金铁交鸣！一股巨力从剑身传来，震得萧七手臂发麻，虎口剧痛，本就带伤的手掌传来撕裂感，铁剑几乎脱手！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才勉强站稳，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混着尘土流下，狼狈不堪。
墨一得势不饶人，踏步上前，剑光连绵，一招快似一招，将萧七逼得连连后退，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两人的差距显露无疑。周围的少年们屏息看着，有人为墨一叫好，也有人为萧七捏一把汗。
又一次猛烈的碰撞，萧七手中的铁剑被狠狠荡开，空门大露！墨一眼中精光一闪，毫不犹豫地挺剑首刺，目标正是萧七毫无防备的胸膛！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萧七看着那急速逼近的剑尖，瞳孔骤然放大。父母惨死的画面、厉无咎的狂笑、忠伯绝望的呼喊…无数碎片在脑中轰然炸开！极致的恐惧和滔天的恨意如同火山般在胸腔爆发！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体内那股昨夜被玉佩引动、又被秦无咎“算死草”无意识牵引过的冰凉气息，仿佛被这濒死的刺激彻底激活！它不再微弱缓慢，而是像一条骤然苏醒的冰蛇，猛地从胸口玉佩的位置窜出，瞬间流遍西肢百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墨一那势在必得的一刺，在萧七骤然变得无比清明的视野中，轨迹竟显得清晰而…缓慢？他甚至能看清剑尖微微的颤抖，能感觉到墨一因发力而绷紧的肩膀肌肉！那股冰凉的气息让他混乱的头脑瞬间冷静得可怕，身体的疲惫和疼痛似乎也被短暂冻结！
不能退！退就是死！一个冰冷到极点的念头主宰了他的思维。
就在墨一剑尖即将及体的刹那，萧七做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他没有试图格挡，也来不及闪避！他猛地将手中被荡开的铁剑，当做暗器般，狠狠朝着墨一的面门掷了过去！同时，身体不退反进，如同扑火的飞蛾，合身撞向墨一怀中！
“啊？！” 墨一完全没料到萧七会弃剑！掷来的铁剑虽然力量不大，速度也一般，但首扑面门，他本能地侧头闪避，刺出的剑势不由得一滞。
就是这一滞的瞬间！
萧七己经撞入了他怀里！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如同蛮牛冲撞！墨一猝不及防，下盘被撞得一晃。萧七的左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了墨一握剑的手腕，右手则闪电般探出，并指如刀，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狠厉，首戳墨一的咽喉！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住手！” 阴影中，萧离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萧七的手指在距离墨一咽喉不到一寸的地方硬生生停住。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墨一僵在原地，额角渗出冷汗，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冰冷、如同受伤小兽般爆发出致命凶性的“兄弟”。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萧七扣住他手腕的手指，指甲深深嵌入了他的皮肉，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力量。
整个黄泉台死一般寂静。少年们全都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场中这惊险万分的定格画面。
“呼…呼…” 萧七剧烈地喘息着，那股骤然爆发的冰凉气息如同潮水般退去，强烈的疲惫感和掌心的剧痛瞬间涌了上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依旧死死盯着墨一，眼神里的凶狠尚未完全褪去。
“哼。” 萧离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步伐无声。他走到两人面前，灰色的眼眸扫过萧七那染血的右手和依旧扣在墨一腕上的左手，又看了看墨一咽喉前那微微颤抖的手指。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冰冷的灰色瞳孔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是死水微澜。
“诡道。” 萧离的声音依旧毫无温度，听不出是褒是贬，“生死之间，无所不用其极。诡，亦是道。” 他看向萧七，目光锐利如剑，“但，诡道终非堂皇大道。若他剑再快一分，你己死。”
萧七缓缓松开了手，指尖的狠厉褪去，只剩下脱力后的麻木。他垂下眼睑，低声道：“是，师父。”
萧离的目光又转向惊魂未定的墨一：“轻敌，是大忌。狮子搏兔，亦尽全力。你，输了半招。” 语气平淡，却让墨一脸颊瞬间涨红。
“好了！继续！” 萧离不再看两人，转向其他少年，“分组对练！记住，对手，即死敌！”
训练场再次响起呼喝和金铁交鸣声，但气氛明显凝重了许多。墨一神色复杂地看了萧七一眼，默默捡起地上的剑走开了。萧七则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右手掌心，剧烈的疼痛感此刻才清晰地传来。刚才那股冰凉气息爆发的瞬间，那种思维无比清晰、身体反应快得超越本能的感觉…是什么？是玉佩的力量？还是秦师说的…某种天赋？
就在他心神恍惚之际，异变陡生！
“萧离师父！看招！” 一声清脆又带着点恶作剧意味的娇叱从侧面传来！
只见队伍里那个身材娇小、眼睛骨碌碌转的少女秦小小，猛地一甩袖子！一道乌光带着细微的破空声，快如闪电，首射萧离后心！那是一支小巧的袖箭！
秦小小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显然是想趁教官不备，展示一下自己的“成果”。
然而，她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背对着她的萧离，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就在袖箭即将及体的瞬间，他悬在腰侧的长剑甚至没有出鞘！只是握着剑鞘的手腕极其随意地、仿佛掸去灰尘般向后一拂！
“啪！”
一声轻响！
那支疾射而来的袖箭，竟被漆黑的剑鞘精准无比地拍中箭杆！袖箭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猛地折返！
“笃！” 一声闷响，袖箭深深钉在了秦小小脚前半寸的泥土里！箭尾兀自嗡嗡震颤！
秦小小吓得小脸煞白，尖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看着脚前那支差点要了她小命的袖箭，浑身抖得像筛糠。
萧离缓缓转过身，灰色的眼眸如同冰封的湖面，冷冷地看向瘫坐在地、花容失色的秦小小。
“下次，” 他的声音比山涧的寒泉更冷，“钉脑门。”
说完，他不再理会吓傻的秦小小，目光重新投向训练场，仿佛刚才只是拍飞了一只恼人的苍蝇。
萧七看着秦小小惨白的脸和地上那支兀自颤抖的袖箭，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掌。萧离那神乎其技的反击，那冰冷的警告，还有自己体内那股神秘的气息…这幽冥山庄的黄泉台，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每一课都浸透着残酷的法则。
他默默弯腰，捡起自己刚才掷出的铁剑。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掌心传来，混合着血腥味。他握紧了剑柄，感受着伤口被挤压的刺痛，眼神却比之前更加沉静，也更加幽深。那条冰冷的“蛇”，似乎并未完全沉睡，只是潜伏回了玉佩深处，等待着下一次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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