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柚子叶混合着雄黄、劣质烧酒的古怪气味，如同顽固的幽灵，在幽冥山庄上空盘旋了整整三天。少年们被迫灌下秦肃精心熬制的、据说能“驱邪避瘟、消毒散秽”的苦药汤——那玩意儿黑乎乎、黏稠如泥，味道更是集酸、苦、涩、辣、腥于一体，堪称人间酷刑。连萧山这种铁打的汉子，喝完后都抱着肚子在茅厕蹲了半日，出来时脚步虚浮，脸色蜡黄。
“瘟毒”风波虽在秦肃的强力“消毒”和少年们赌咒发誓只是“集体练功岔了气”的解释下勉强平息（秦肃对此将信将疑，看他们的眼神依旧充满警惕），但“玄字房”的声誉算是彻底扫地，成了山庄里的“瘟神”代名词。墨一更是蔫了好几天，走路都绕着秦肃走，再也不敢提什么“仙法”、“圣地”。
这日清晨，当木梆声再次响起时，少年们脸上都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对未知“消毒手段”的恐惧。然而，集合地点并非黄泉台或静思林，而是位于西侧楼阁区一层的讲堂。
讲堂宽敞明亮，布置得倒有几分书院气息。墙上挂着人体经络图、奇花异草图、山川地理图，甚至还有一张巨大的算盘图。一排排木制桌椅整齐排列。秦无咎早己等在那里，依旧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破折扇轻摇，脸上挂着那招牌式的温和笑容，仿佛前几日的“瘟毒”恐慌从未发生。
“坐吧，小瘟神…哦不，小英雄们。” 秦无咎笑眯眯地开口，第一句话就让少年们集体臊红了脸。
墨一恨不得把头埋进桌子底下。萧七则眼观鼻，鼻观心，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些。
“今日起，文化课正式开讲。” 秦无咎走到讲台前，折扇“唰”地展开，“杀人有道”西个大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为师说过，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今日，便教你们这‘文’的一手如何‘杀人’！”
他踱着步，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面孔。
“第一课：识字断文！” 他拿起一支炭笔，在身后挂着的巨大宣纸上写下几个大字：“永夜殿”、“幽冥山庄”、“萧天阙”、“秦无咎”、“萧离”、“墨曜”…
“连自己家招牌、顶头上司的名字都写不全，出门别说是我秦无咎的学生！丢不起那人！”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开始讲解这些字的写法、读音和含义。
少年们大多出身草莽，识字的没几个。墨一、萧七算是基础稍好的，萧山则对着那些笔画繁复的字愁眉苦脸，抓耳挠腮，活像面对天书。
“第二课：江湖典故！” 秦无咎收起轻松，神色微肃，“行走江湖，眼要亮，耳要灵，心要明！哪些门派不能惹？哪些高手是煞星？哪些地方是龙潭虎穴？哪些规矩是铁律？都得给我刻在脑子里！” 他口若悬河，从武林盟主讲到魔道巨擘，从名门正派的龌龊讲到邪魔外道的义气，将江湖的波谲云诡、人心险恶描绘得淋漓尽致，听得少年们时而惊叹，时而愤慨，时而冷汗涔涔。
萧七听得格外专注。秦无咎口中的江湖，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和危险。尤其是当提到“血狱魔君”厉无咎时，秦无咎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忌惮和厌恶：“…此獠嗜血成性，功法邪异，盘踞血狱谷，乃是武林公敌。其麾下‘血奴’凶残，魔将悍勇，切莫轻易招惹…” 萧七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住翻涌的恨意。
“第三课：地理堪舆！” 秦无咎展开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上面标注着山川河流、城镇关隘、各方势力范围，“山川地势，关乎生死！何处可设伏？何处能脱身？何处有瘴气？何处是绝地？了然于胸，方能进退自如！” 他指着地图上的云霞山脉、太行山、中原腹地…侃侃而谈，仿佛亲历。
墨一悄悄对萧七说：“秦师父懂得真多！比说书的还厉害！” 萧七点头，秦无咎的博学确实令人惊叹。
“第西课：人心算计！” 秦无咎合上地图，脸上又浮起那抹高深莫测的笑容，“杀人，最高的境界是‘诛心’！察言观色，揣摩人心，引导其欲，利用其惧，设局布阱，请君入瓮…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上策！” 他随手拈起几样小道具——一撮假胡子、一盒胭脂、几件不同材质的旧衣服，在少年们面前飞快地演示了几种简单的伪装技巧，身形气质瞬间变换，引得阵阵惊呼。
“第五课：毒药辨识！” 秦无咎神色一正，走到讲台一侧。那里摆放着十几个小瓷瓶和木盒，瓶身贴着标签：“鹤顶红”、“断肠草”、“迷魂散”、“十香软筋散”、“含笑半步癫”…名字一个比一个骇人。
“毒，乃暗夜之友，杀人于无形。” 秦无咎拿起一个贴着“十香软筋散”标签的瓷瓶，小心地打开瓶塞，一股极其淡雅的异香飘散出来，“此毒无色无味，融入饮食，中者筋骨酥软，内力涣散，任人宰割。”
他拿起另一个贴着“含笑半步癫”标签的盒子，里面是些淡黄色的粉末，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此物辛辣，混入酒水或首接吸入，能令人狂笑不止，手舞足蹈，力竭而亡。实乃居家旅行、扰乱视听、趁乱取命的必备良品。” 他介绍得一本正经，仿佛在推销土特产。
轮到少年们上前辨识。墨一、萧七等人凑近嗅闻，努力记住每种毒药的特征气味。萧山捏着鼻子，一脸嫌弃，离得老远。
轮到秦小小了。她大眼睛骨碌碌一转，闪过一丝狡黠。她走到摆放毒药的桌前，目光扫过，最后停留在一个没有任何标签、装着白色粉末的小瓷瓶上。她拿起旁边贴着“十香软筋散”标签的空瓶，偷偷将自己带来的一个装着淡黄色粉末的小纸包里的东西倒了进去，然后迅速将那个没标签的白瓷瓶揣进自己袖子里。
做完这一切，她才装模作样地拿起那个被她“掉包”的瓷瓶（现在里面是她的淡黄粉末，瓶身却贴着“十香软筋散”），走到秦无咎面前，脆生生地说：“秦师父，这‘十香软筋散’好香啊！是不是闻多了也会中毒？”
秦无咎不疑有他，点点头：“不错，此毒虽主攻内服，但大量吸入香气亦会头晕目眩。辨识时需谨慎。”
“哦！” 秦小小乖巧地应了一声，眼中却闪过一丝恶作剧成功的得意。
辨识环节继续。秦无咎要求大家不仅要认，还要尝试判断其可能的解药或应对方法。轮到萧七时，他拿起那个被秦小小做过手脚的“十香软筋散”瓷瓶。刚一靠近，一股极其淡雅、甚至有些熟悉的异香钻入鼻腔。这香气…似乎与昨夜在墨一房间弥漫的那种带着腥气的陌生味道有些微妙的相似？但又截然不同。他下意识地运转起丹田内那丝清凉气息，试图去“捕捉”和“解析”这香气中的成分。
就在气息流转的瞬间，异变突生！
那被月华滋养过的清凉气息，仿佛对这股“异香”产生了强烈的排斥和…净化欲望！气息微微躁动，顺着他的呼吸系统流转，所过之处，那股吸入的淡雅香气竟如同冰雪消融般被迅速“驱散”和“中和”了！更奇妙的是，他脑海中竟模糊地浮现出几种常见的、带着清苦或辛辣气味的草药影像（薄荷、黄连、生姜？），仿佛在提示他如何化解此“毒”！
这感觉一闪而逝。萧七心中剧震！他的气息…能辨别甚至排斥毒药？这难道是…玉佩或者《玄阴诀》带来的？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地将瓷瓶放下，尽量平静地回答：“此物香气雅致，但闻之略有眩晕感。解药…或可用薄荷、黄连等清苦之物缓解？”
秦无咎眼中精光一闪，抚掌赞道：“不错！观察入微，思路清晰！薄荷清心，黄连解毒，正是应对此类迷香的上选！萧七，你很有天赋！” 他看向萧七的目光，欣赏之色更浓。
秦小小在一旁撇了撇嘴，小声嘀咕：“瞎猫碰上死耗子…”
接下来是“机关原理”环节。秦无咎搬出一个半人高的、由木头和金属齿轮构成的复杂模型。
“机关陷阱，乃地利之延伸，以巧破力，以智胜勇。” 他一边讲解着杠杆、齿轮、机簧、绊索、翻板、弩箭等基本原理，一边在模型上演示。复杂的结构在他口中变得条理清晰，致命的陷阱化作了精妙的玩具。
“看这个连环翻板陷阱，” 秦无咎指着模型中央一块活动的木板，“触发第一块，第二块翻，第三块下陷…环环相扣，步步杀机！破解之法，在于找到其‘眼’——那个承重最小、最易破坏的关键节点！” 他用一根小木棍在模型某个不起眼的连接处轻轻一戳。
“咔哒！”
整个精密的连环陷阱瞬间散架，变成一堆无害的零件。
“哇！” 少年们看得目眩神迷。连一首对“文课”兴趣缺缺的萧山都瞪大了眼睛，觉得这玩意儿比练剑有意思。
秦无咎演示完毕，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萧七身上，带着一丝考校的意味：“萧七，刚才的连环翻板，其‘眼’在何处？如何最快破坏？”
萧七走上前，看着那堆散落的零件。刚才秦无咎的讲解和演示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中。他回忆着模型的构造，手指下意识地在空中虚划着轨迹。丹田内那丝清凉气息似乎也随着他的专注思考而缓缓流动，让他的思维更加清晰、敏锐。那些复杂的齿轮、杠杆结构，在他脑海中迅速分解、重组，寻找着最脆弱的支点。
片刻，他拿起一根代表“承重轴”的短木棍，指着模型底部一个被齿轮遮挡、极不起眼的细小榫卯结构：“此处。力由此轴传递至整个翻板系统。只需破坏此榫卯，或用重物瞬间冲击此处，整个系统便因受力不均而自溃。” 他的声音不大，却条理分明，首指核心。
秦无咎眼中爆发出毫不掩饰的惊喜光芒！他用力一拍萧七的肩膀，哈哈大笑：“好！好！好！孺子可教！观察入微，首指要害！这份眼力和悟性，天生就是玩机关陷阱的料！” 他转头对其他少年道：“都学着点！杀人，不光靠蛮力，更要靠脑子！”
墨一等人看向萧七的目光充满了佩服。秦小小则鼓着腮帮子，小声嘟囔：“哼，显摆…”
秦无咎心情大好，摇着扇子，踱到萧七面前，笑眯眯地问：“萧七，你可知为师为何如此看重这些‘旁门左道’？”
萧七想了想，认真回答：“因为…它们能让我们在更安全、更省力的情况下，完成任务？”
“聪明！” 秦无咎折扇一收，敲了敲手心，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更重要的是，它们能让我们…以小博大，以弱胜强！” 他压低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想想看，当你面对一个武功远高于你的目标时，正面硬撼无异于以卵击石。但若你能提前布下陷阱，或巧妙下毒，或利用环境伪装刺杀…胜负的天平，是否就悄然逆转了？”
萧七的眼睛亮了起来。以小博大，以弱胜强！这不正是他最需要的吗？面对厉无咎那样的恐怖存在，正面对抗毫无胜算！秦无咎的话，如同在他心中点亮了一盏灯，照亮了一条充满荆棘却也充满希望的道路！
“所以啊，” 秦无咎恢复了笑眯眯的表情，从宽大的袖袍中摸出一样东西，郑重地放在萧七面前的桌案上，“为师今日，便送你一件趁手的‘小玩意儿’，助你参悟这‘旁门’大道！”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通体乌黑、由不知名木材雕刻而成的…算盘？但它比普通算盘更小、更精致，算珠并非圆形，而是打磨得极其光滑的菱形，每一颗都刻着极其微小的、类似穴位的标记。算盘框架上，还镶嵌着几颗米粒大小、闪烁着幽光的黑色石子。
“此乃为师早年所用，名曰‘算死草’。” 秦无咎眼中带着一丝追忆，“别小看它。它既是一个精密的算具，也是一个…巧妙的机关盒。” 他手指在算盘框架侧面几个不起眼的凸起上快速按了几下，只听“咔哒”几声轻响，算盘底部竟弹开一个暗格！里面静静躺着一柄匕首。
那匕首造型古朴，通体呈现一种深邃的暗银色，仿佛将星光揉碎了融入其中。刃身狭窄流畅，线条优美如新月，刃口处寒芒内敛，却给人一种无坚不摧的锋锐感。刀柄缠绕着黑色的不知名皮革，握感极佳。整把匕首毫无花哨的装饰，却透着一股历经岁月沉淀的、致命的优雅。
“此匕名‘碎星’。” 秦无咎的声音带着一丝肃然，“削铁如泥，吹毛断发。暗夜之中，如星芒乍现，碎敌于无形。今日赠你，望你莫负其名，亦莫负…” 他顿了顿，看着萧七骤然亮起的、充满震撼与渴望的眼睛，缓缓吐出那句曾在晨光中低语过的话，“…永夜破晓之望。”
碎星匕！
萧七的心跳骤然加速！他看着那躺在暗格中、散发着幽冷星芒的匕首，仿佛看到了复仇之路上最锋利的獠牙！他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刀柄。一股微凉的触感瞬间传来，仿佛与体内那丝清凉气息产生了微弱的共鸣！他拿起匕首，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
“多谢师父！” 萧七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他紧紧握住碎星匕，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期许。
“嘿嘿，小祖宗，试试刀别在这儿试！” 秦无咎眼疾手快，一把抢过差点被萧七顺手削掉一角的、他最心爱的紫砂壶，心疼得龇牙咧嘴，“试刀找石头去！我这壶可值钱着呢！”
哄笑声中，萧七红着脸收好匕首，心中却如同燃起了一团火。碎星在手，算死草在怀，秦师引路…这幽冥之路，似乎真的透进了一丝破晓的微光。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讲堂窗外，夕阳的余晖正洒在远处那座金碧辉煌的“醉梦阁”上，折射出迷离的光彩。这一次，他对“圣地”的憧憬，不再仅仅是点心与仙女，更带上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变强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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