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深秋的寒意,在雨停后显得更加料峭。阳光吝啬地穿透稀薄的云层,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泛着清冷的光。黄亦玫(玫玫)没有回那间暂时落脚的、设施齐全却毫无人气的酒店套房。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让她循着记忆中的地址,拐进了蒙马特区一条狭窄、陡峭、铺着鹅卵石的小巷。
巷子尽头,矗立着一栋外墙斑驳、有着墨绿色窗框的旧式公寓楼。这里,曾是她初到巴黎求学时租住的阁楼。窄小的楼梯盘旋向上,木质台阶在脚下发出熟悉的、带着岁月质感的吱呀声。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灰尘和淡淡的颜料混合的气息,那是属于过去、属于她青春奋斗岁月的独特味道。
她用一把略显生锈、却意外还能打开的备用钥匙,旋开了顶楼那扇低矮的木门。
“吱呀——”
一股陈旧的、带着尘埃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阁楼比记忆中更加低矮逼仄,斜顶的天窗蒙着厚厚的灰尘,透进来的光线昏黄而朦胧。狭小的空间里堆满了被白布覆盖的杂物,如同一个个沉默的幽灵。唯一的家具是一张旧木桌和一把椅子,上面也落满了灰。
这里,曾是她梦想开始的地方,是她挥洒色彩、勾勒线条、不知疲倦地追求艺术之梦的小小天地。后来,为了爱情,为了庄国栋,她放下了画笔,将所有的热情和才华都倾注在了经营画廊、支持丈夫的事业上。这个承载着纯粹梦想的空间,连同那些未完成的画稿和蒙尘的颜料,被遗忘在了时光的角落。
此刻,站在这里,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景象,玫玫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又胀痛。她不是为了缅怀过去,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驱使。在塞纳河畔经历了那场灵魂的震荡后,她需要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与“庄太太”毫无瓜葛的空间,一个可以让她喘息、舔舐伤口、甚至……重新寻找自我的地方。
她掀开覆盖在一堆杂物上的白布。灰尘在光柱中飞舞。下面露出的,是蒙尘的画架、挤干了却未清洗的调色板、干涸的颜料管、还有一捆捆用麻绳扎好的、边缘己经泛黄的画稿。
她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画稿。画面上是一个少女的侧影,线条虽然稚嫩,却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那是她刚到巴黎不久时的自画像。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面,拂过那些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显得生疏的笔触,一股强烈的、被遗忘了太久的情感猛地涌上心头——那是对绘画本身纯粹的热爱,是对用色彩表达自我的渴望。
她不再是那个只为丈夫和家庭存在的黄亦玫。她需要找回那个被自己遗忘了很久的“黄亦玫”——那个有梦想、有才华、有独立灵魂的女人。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敲响了。
玫玫有些意外,在这个几乎被遗忘的地方,谁会来?她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
方协文站在门外。他穿着一件质感柔软的深灰色羊绒开衫,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牛皮纸袋,袋口露出法棍面包金黄酥脆的一角和翠绿的蔬菜叶子。他似乎刚从市场回来,身上还带着室外的清冷气息。他的神情依旧温和,眼神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没有意外,也没有冒昧闯入的尴尬。
“方先生?”玫玫打开门,有些惊讶。
“路过附近的市场,想起你大概需要补充点‘战略物资’。”方协文微笑着扬了扬手里的纸袋,目光自然地掠过她身后蒙尘的阁楼,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没有丝毫的惊讶或评判。“这里……很有故事感。”他温和地评价道,仿佛在谈论一个老朋友。
玫玫侧身让他进来。狭小的空间因为多了一个人显得更加局促,但方协文身上那种沉静儒雅的气质,却奇异地没有带来压迫感。他将纸袋放在那张唯一的旧木桌上,目光落在玫玫刚刚抽出的那张自画像上。
“这是你画的?”他拿起那张画稿,仔细端详着,眼神里流露出真诚的欣赏,“线条很有灵气,捕捉到了青春特有的那种不确定性和无限可能。很难得。”
“很久以前了。”玫玫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自嘲,“都荒废了。”
“才华就像种子,埋得再深,遇到合适的土壤和时机,总会发芽。”方协文放下画稿,目光转向那些蒙尘的画具,“重要的是,你是否还愿意给它破土而出的机会。”他的话语平静,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他并没有过多追问她的处境,也没有试图安慰。他只是像完成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一样,挽起了开衫的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这里需要打扫一下才能住人。不介意我搭把手吧?”他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提议一起去喝杯咖啡。
玫玫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份毫无负担的善意和洞悉一切的平静。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个轻轻的点头。“谢谢。”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接下来的时间,狭小的阁楼里充满了清扫的声响。方协文动作利落而安静,他搬开沉重的杂物,擦拭布满灰尘的窗框和桌子,动作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玫玫则清理着画具,小心地擦拭调色板上的干涸颜料,整理那些尘封的画稿。两人之间并没有过多的交谈,只有偶尔关于物品摆放的简单沟通。沉默中,却流淌着一种奇异的默契和安宁。没有同情的目光,没有窥探的意图,只有一种基于理解的、无声的支持。
灰尘在光柱中飞舞,陈旧的气息渐渐被新鲜的空气取代。斜顶的天窗被擦干净了,更多的阳光涌了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阁楼中央被清理出来的一片空地。那个蒙尘的画架,被重新立了起来,支在窗边光线最好的地方。
看着那重新矗立的画架,玫玫的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它像一个沉默的召唤,指向一个被她遗忘了太久的可能性。
打扫接近尾声,方协文用带来的食材,在小厨房里简单地煮了两碗热气腾腾的蔬菜汤。食物的香气驱散了空气中的清冷和尘埃味,带来一种人间烟火的温暖。两人坐在那张擦拭干净的旧木桌旁,捧着温热的汤碗。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方协文喝了一口汤,很自然地问道,仿佛在问一个老朋友未来的计划。
玫玫握着温热的碗壁,感受着那份暖意顺着手心蔓延。她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焕然一新的阁楼,最后落在那空白的画布上。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回答,声音很轻,“但我想……我需要一点时间。就在这里。”她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也许……试着重新拿起画笔?”这个念头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和不确定。
方协文没有立刻鼓励或质疑,他只是认真地听着,然后点了点头,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选择。“很好。”他的目光落在她左手无名指上那枚依旧戴着的戒指,又平静地移开,没有探究,只有尊重。“画画是个不错的选择。它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只需要面对自己的内心。”
他放下汤碗,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打印的文件,推到玫玫面前。“下个月初,我的画廊有一个小型展览,主题是‘新生与韧性’(Resiliend Rebirth)。主要是展示一些经历过低谷、又在艺术中找到力量重新出发的艺术家作品。策展文案和宣传稿还差一些核心的内容,总觉得不够有力量,缺了点什么。”他顿了顿,目光真诚地看着玫玫,“我看了你以前的画稿,也听你刚才提到想重新开始。也许……你愿意暂时放下画笔,先帮我看看这些文案?从一个……同样在寻找‘新生’角度的人眼里,或许能给出一些独特的、首指人心的建议?就当是……一份临时的、不需要坐班的助理工作?”
他的提议非常巧妙,甚至带着一种体贴的智慧。他没有首接给予同情或物质帮助,而是提供了一个有尊严的、能发挥她所长(她曾成功经营画廊,对艺术推广和文字表达并不陌生)、又能让她接触艺术圈、同时保留足够个人空间的契机。更重要的是,“新生与韧性”这个主题,与她此刻的心境不谋而合。
玫玫看着那份文件,又抬头看向方协文。他眼神清澈坦荡,没有任何施舍的意味,只有对专业能力的信任和一份恰到好处的邀请。这份尊重和理解,像一股暖流,悄然融化着她心头的坚冰。
她拿起那份文件,纸张的触感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真实感。她翻看着,里面是一些关于参展艺术家背景和作品理念的描述,文字严谨却稍显刻板,缺乏那种穿透灵魂的情感力量。
“我…试试看。”她轻声说,没有立刻答应,但也没有拒绝。这是一种尝试,是迈出封闭世界的第一步。
方协文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不急。你慢慢看,有想法随时告诉我。”他站起身,“时间不早了,我先告辞。食物在冰箱里,你照顾好自己。”
他离开后,阁楼再次恢复了宁静,却不再是之前的死寂和荒凉。阳光透过洁净的天窗洒在空白的画布上,也洒在玫玫手中的那份文件上。她坐在窗边的旧椅子上,翻开文件,认真地阅读起来。窗外的蒙马特区,暮色渐沉,远处圣心大教堂的白色穹顶在夕阳余晖中泛着温暖的光。
手机屏幕在桌角亮起,无声地闪烁着。又是庄国栋的名字。一连串的信息提示,有道歉,有哀求,甚至还有一张伦敦家里空荡餐桌的照片,配文:“没有你,家不成家。求你回来,我们重新开始。”
玫玫的目光从文件上抬起,平静地扫过那个闪烁的名字和信息预览。这一次,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塞纳河边的激烈挣扎,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平静。没有犹豫,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波动。她伸出手指,没有点开信息,而是首接、利落地长按了那个名字,在跳出的选项中,选择了**“删除该对话”**。
屏幕闪烁了一下,庄国栋的名字和信息,连同他带来的所有混乱、痛苦和纠缠不清的过去,瞬间从屏幕上消失了,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仿佛从未存在过。
阁楼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玫玫的目光重新落回文件上,落在“新生与韧性”这几个字上。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划过那空白的画布边缘。
远处,圣心教堂的钟声悠悠传来,回荡在暮色中的蒙马特高地,仿佛在为旧时光送别,也为新的开始悄然鸣响。在这间小小的阁楼里,在空白的画布和等待注入力量的文案之间,黄亦玫的重生之路,终于找到了一个寂静而坚实的起点。
方协文走在蒙马特渐深的暮色中,回头望了一眼那扇亮起温暖灯光的小小阁楼窗户。他知道,真正的创作,无论是艺术还是人生,往往始于一片废墟或空白。而他能做的,只是提供一个安静的空间,和一点恰到好处的微光。剩下的路,需要她自己一步步走出来。他相信,她可以。
作者“白城的井藤野乃叶”推荐阅读《无名的玫瑰》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UVZ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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