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内陈琅的临时公廨，烛火被风抽得忽明忽暗。陈琅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跳，握着假盐引的手微微发抖。
“推官！王枢密呕血半盏，刚服了药！禁军还在外头围着……” 文书声音带哭腔。
“传令！” 陈琅目光陡然冰寒，那是被逼入绝境后淬炼出的冷静，“第一，派人将市面所有假引凭券尽数高价回收！有多少收多少！钱不够，动用三司备银！” 此举旨在扰乱对手预期，让他们摸不清虚实。
“第二，备马！去见丁同甫和蒋方！”
南阳西市?同盛德米行后院
富丽堂皇的内院厅堂熏着名贵的龙涎香。丁同甫大腹便便，正眯着眼欣赏刚淘来的玉佛；南阳卫指挥使蒋方一身便服，坐姿如铁塔，一杯接一杯喝着闷酒，气氛微妙。
“陈推官？” 丁同甫皮笑肉不笑，把玩着玉佛，眼皮都懒得抬，“区区青袍微吏，也配来质问老夫？”
陈琅端坐上首，青衣虽旧，气势如渊渟岳峙。他毫无寒暄，语锋首刺核心：“丁员外粮价随行就市？那昨日子时，‘同盛德’粮仓后院运走的百石新麦，以十一文一升的低价送入蒋卫指城外西大营私库，算不算行市？”
蒋方脸色骤变，酒杯重重顿在案上：“你胡说什么！
陈琅目光如电转向丁同甫：“丁员外囤积居奇尚可狡辩！然卫所粮仓乃军国重地！挪用军粮接济私库，哄抬市价！一旦事发，‘私动常平，擅改官仓，扰乱军机，构陷朝廷钦命粮策’！数罪并罚，丁员外是满门抄斩够填？还是九族尽诛方能显天子仁德？！”
厅堂内死一般寂静。丁同甫手中玉佛几乎失手滑落，额头瞬间渗汗；蒋方脸色铁青，如芒在背。陈琅哪是谈判？这是亮出鱼死网破的獠牙！
就在这时，小厮惊慌失措冲进来：“老爷！不好了！魏王府的郡主…… 带着人到粮仓去了！”
话音未落，符清漪清冷如冰的声音己在院外响起：“丁员外商通西海，货值万金。这西仓囤米五百七十石二斗，倒像是专为今日贵市准备的奇货？”
帘栊一挑，一身玄色劲装的符清漪步入厅中。她容颜清冷依旧，凤目含霜，扫过众人，视线在陈琅脸上微凝，随即落在丁同甫身上：“我王府在南阳尚有几处商号短了粮米周转，听闻员外粮丰仓实，想匀购五百石解急。不巧，今日市价三十文？” 她嘴角勾起冰冷弧度，“就以此价成交！现在，提粮！”
丁同甫傻了：“郡…… 郡主？这……”
“怎么？” 符清漪眼神毫无波澜，“不肯做我符家生意？”
“做！做！小人这就去办！” 丁同甫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吩咐开仓。他哪敢想，自己哄抬粮价本是配合符家打压期货，到头来竟被郡主用更高价 “釜底抽薪”，硬生生断了继续作乱的筹码。
陈琅深深看了符清漪一眼，在她平静目光深处，似有复杂暗流涌动。这是援手？还是更高明的威慑？他无暇深究，起身抱拳：“郡主雷厉风行，下官佩服！粮价事罢，下官尚有假引案要办！告辞！”
王朴定鼎
陈琅疾步冲入王朴养病的小院，却见院内景象惊心动魄 ——
形容枯槁、须发皆白的老枢密，竟撑着病骨支离的身体，肃然坐在搬出院外的圈椅中。面前案几摊开着刚收回的假引契券，旁边放着纸张笔墨算盘。他带来的五名枢密院护卫，正拦住那几名凶神恶煞的殿前司兵卒，双方剑拔弩张。
最引人注目的是王朴身侧地上，几大袋米麦敞开袋口，旁置标准官斗量器。
王朴咳嗽着，声音断断续续却清晰传遍全场：“…… 殿前司…… 忠贞任事…… 老夫自然感怀…… 然奸商造假…… 以假引惑乱…… 南阳粮策……” 他强撑着指向粮袋，“…… 蒋指挥…… 既忧民生疾苦…… 何妨…… 帮老夫…… 将这五斗麦…… 用官斗…… 再量一遍……”
殿前司都头脸皮涨红，硬着头皮道：“王枢相！此事无关！末将奉军令……”
“军令大…… 还是国法大？还是天子诏书大？！” 王朴声音陡然拔高，虽带咳喘却含凛然正气！他枯瘦手指猛地指向都头，“尔等持戈闯驿！是护驾？还是助逆？老夫咳血之身不足惜！尔可知…… 尔今日阻我这病夫量粮算账…… 阻的是陛下亲批的北征粮策！阻的是南阳万民生计！尔项上头颅…… 可担得起如此滔天罪责？！”
字字诛心！都头脸色煞白，他带来的兵卒也面面相觑，气势顿泄。
陈琅几步上前，拿起官斗：“大人抱恙，学生代劳！” 他不顾都头铁青脸色，按官府最严格的程序，将一斗小麦缓缓注入官斗，待与斗口齐平，拿起木刮板沿斗口用力刮过 —— 一层麦粒平顺落下，不多不少，恰是标准一斗。
“标准官斗一斗！麦子在此！” 陈琅声音清朗。
“好……” 王朴艰难应道，浑浊老眼闪过锐芒。他指着假引中一张模仿精细的券书：“…… 这张‘正阳引’…… 开据日期写显德元年八月…… 然老朽记得…… 契丹为阻我盐利…… 去年八月己封锁边界…… 正阳盐场的引子…… 九月后一张未放！…… 这引…… 是八月做的？还是九月的鬼魂做的？！”
逻辑绝杀！
都头和兵卒脸色瞬间煞白 —— 他们不通盐务细节，伪造者更漏算了此节！漏洞被当场揭穿，再纠缠便是自认参与伪造朝廷盐引的大罪！
“伪造朝廷盐引…… 此系死罪！” 王朴声音如阎罗判令，“尔等…… 还要在此‘护卫’这铁证么？”
“末将…… 告退！” 都头额头冷汗涔涔，带着手下如丧家之犬般退走。
驿馆之困，被王朴以毕生经验与生命最后锋芒，悍然破开。
尘埃暂落
三日后，“盐期货市” 前寒风刺骨。陈琅立于临时木台，面容憔悴却眼神如炬。台前商人虽不如头几日多，前排徽州茶商、蜀地盐枭、荆楚粮绅却目光灼灼。
“南阳盐引期货试办，最后一日！”
陈琅高举 “甲等” 通行铜符 —— 黄铜铸造，花纹繁复，正面 “盐引通利”，背面刻特定编码、持有者商号、通行区域、减税额度、限行次数，由枢密院及户部联署监制。
“持此符者！行通荆楚、巴蜀茶马道！税减三成！换马优先！兼享盐利之厚！尚有尾货三百引！最后竞价搏之！”
木槌落下，压抑数日的观望情绪彻底点燃！
“二十五贯！”“二十七！”“三十！”
价格节节攀升，最终蜀中大盐商以三十二贯每引天价夺下最后三百引！人群爆发出不敢置信的惊呼 —— 这价格远超基准线近三成！
开市十日，南阳共签出盐引期货西千七百余引，总收铜钱十三万六千余贯，远超填补军马缺口所需七成！当核红喜报呈到王朴病榻前，老枢密枯瘦脸上露出数日来首次释然的笑，挥挥手：“拨银…… 火速采买军马…… 粮秣…… 发往河北…… 不得有误……”
窗外寒风呼啸，穿堂而过，卷起案上符清漪暗中送来的密札 —— 内有丁同甫勾结地方哄抬粮价的部分账册（她截留了最关键几页），及假引贩子逃向南阳府某铜器作坊的草图。
驿馆高墙外，几匹眼生的健马隐没于夜色，骑士背影被寒风吹得笔首。王朴剧烈咳喘着闭上眼睛，袍袖下紧握的拳头里，隐约可见一张皱巴巴的图纸一角，绘着奇异的蜂窝状枢纽结构 ——“蝮枢”。
南阳的惊涛骇浪似己平息，但漩涡之下的龙争虎斗，才刚显露狰狞一角。茶与盐引搭起的桥，依旧在寒风中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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