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二年的寒冬来得格外凛冽。
腊月初八的金陵城,天地裹着厚重的白,屋檐冰棱垂半尺长,朔风卷着雪沫,刮在脸上像淬冰的刀。可城西军学大校场却透着反常的炽热 —— 辕门外 “甲字营” 玄色大旗猎猎作响,旗下五百将士黑衣黑甲,肩并肩立在雪地里,如沉默铁像。他们连呼吸都压得极轻,只余风声与旗响在校场盘旋。
辰时刚过,陈琅身着紫色蟒袍,外罩玄色貂裘,领口露出雪白狐毛,在一众中枢重臣簇拥下踏入辕门。
同平章事范质拢着厚棉袍,花白胡须沾着细碎雪粒,走路需扶侍从的手;
枢密使王溥揣着暖炉,目光不住往校场队伍瞟,眼神藏着探究;
参政知事李谷边走边搓手,指节冻得发红,心里盘算着维持这支精锐每月的粮饷。
紧随其后的,是武卫司都指挥使杨盛。这位独臂将军身着玄铁铠甲,空荡荡的左袖用黑布缠在腰间,右手按在腰间佩刀上,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校场西周暗哨。今日他负责护卫陈琅与重臣安全,校场内外明暗岗哨全由他安排,连雪地里的暗桩都做了特殊标记,确保考核不受惊扰。
陈琅身为军学副山长,今日主持甲字营年终大考。真正的山长 —— 小皇帝柴宗训虽在宫中等消息,却早遣内侍逐字记下考核细节。他走到阅武台中央站定,目光扫过下方队列:将士们手悬兵器旁,弩手指尖离突火弩扳机不过寸许,刀盾手盾沿紧贴地面,连靴底踩雪角度都分毫不差。
这股绷紧的肃杀气,让亲历后周征战的范质都暗自点头,低声对王溥道:“这般纪律,比当年世宗爷麾下禁军精锐还胜几分。” 陈琅没接话,只对台下等候的甲字营副教头呼延琮微微颔首:“开始吧,按既定章程考核。”
呼延琮身着银色铠甲,手持令旗快步走到校场中央,令旗划弧,高声道:“第一项,基础课目考核!弓弩队、刀盾队、负重队依次入场,若有不达标,今日便留在校场加练三个时辰!”
话音落,甲字营瞬间分作数队,动作整齐如一人。
弓弩队
弓弩队列成三排,杨延贵站在队首,身着紧身黑衣,背上硬弓泛冷光。他抬手搭箭,指尖不沾雪粒,弓弦 “嗡” 响,羽箭穿透风雪,精准钉在百步外靶心,箭尾在风雪里轻颤。紧接着,三排弩手轮番射击,改良后的突火弩发出低哑的 “嘭” 声,铁箭呼啸,射程比寻常神臂弩远三十步,木靶瞬间千疮百孔,木屑混着雪沫飞溅。
刀盾队
刀盾队的演练更见真章。曹元显赤着臂膀,古铜色皮肤上凝着雪水,却毫无畏寒之意。他手中弯刀劈出,将迎面飞来的木杆齐刷刷斩断;身后盾阵随号令变换,时而聚成圆阵抵御 “进攻”,时而展开成横队推进,动作干净利落。
负重越野
负重越野环节最让众臣惊叹。将士们背负三十斤沙袋,在积雪跑道上疾行。全程十里路,最先抵达的队伍竟比预定时间快了两刻钟。他们停下来时气息虽急促,却无一人弯腰喘息,胸膛起伏频率几乎一致。
“进退有度,令行禁止,确是可造之材。” 范质捻须赞叹,目光落在将士紧绷的姿态上,“连静立时都攥着兵器,这份警惕心,寻常军队比不上。”
王溥却指着弩手肩上器械,低声问陈琅:“那就是传闻中的‘突火弩’?弩身上那截铁管,是装火药的部件?” 陈琅微微颔首,视线锁在队首几位年轻将领身上 —— 杨延贵的迅捷、曹元显的悍勇、潘惟正的沉稳,还有队伍后侧偶尔望向阅武台的张允。这些藩镇子弟正将甲字营拧成锋利劲旅,而这劲旅藏着远超 “防御” 的攻击性,如鞘中刀,随时待发。
午时过后,风雪未减,天色更暗,铅灰色云层压得极低,仿佛要罩住整个校场。
呼延琮再次走到校场中央,捧着考核章程,声音盖过风声:“第二项,野战对抗演练!甲字营五百人为蓝军,京畿抽调千名精锐为红军,演练场地为校内仿街巷区域,红蓝双方各持红、蓝标识,被击中者摘除标识离场,首至一方全员‘阵亡’!蓝军由荣王殿下指挥,红军由京畿卫指挥使统领!”
“以寡敌众还选复杂地形?” 李谷忍不住开口,手指腰间算袋,“这考题太苛责,万一折损将士,反倒得不偿失。” 话未说完,校场东侧仿街巷区域己竖起围栏,矮墙、房屋、窄巷错落,模拟城内战局。陈琅没回应,抬手示意演练开始,目光落在台下银甲身影上 —— 柴熙诲正站在蓝军阵前,令旗在风雪中格外醒目。
此时,校场西侧瞭望塔上,一道黑影伫立。军情司镇抚都察使楚无声身着黑色劲装,蒙面只露双眼,手中握着小册子,快速记录甲字营的每个动作。这是陈琅特意安排,让他暗处观察战术、配合及将领调度,不得遗漏细节。楚无声笔尖划过纸面:
“杨延贵小队迂回速度快,擅攀爬”;
“潘惟正布阵稳,善用地形”;
“曹元显近战悍勇,能带动士气”;
“张允善标记,懂侦查”。
连蓝军化整为零的时间都精确到半刻钟。
柴熙诲令旗一挥,五百蓝军瞬间化整为零,渗入街巷:
潘惟正带人守巷口,突火弩架在矮墙,弩手半蹲雪地紧盯红军方向;
曹元显领人钻进房屋,刀盾贴门框,留缝观察;
杨延贵带二十人背着钩索,沿墙根绕向红军后方,脚步极轻;
张允捏着街巷图,不时用炭笔在墙上标记,指引队友避开红军搜索。
红军刚踏入街巷,“咻” 的一声 —— 杨延贵小队攀上屋顶,掷出飞火鸦。虽没装火药,却惊得红军以为遇袭,慌忙分兵保护补给点。紧接着,潘惟正的突火弩队射击,训练用的石灰箭杆落在红军身上留下白痕,被击中者当即离场。
巷中遭遇战最为惊险。曹元显带刀盾手撞上红军主力,大喝一声,盾阵合拢挡住长枪,身后弩手趁机射击,石灰箭雨让红军前排接连 “阵亡”,剩下的人阵脚大乱后退。
杨延贵小队绕到红军炮兵阵地后,用钩索缠住模拟火炮炮架,合力掀翻,断了红军远程支援。柴熙诲亲率主力在主巷设伏,待红军被佯攻诱得阵脚大乱,突然从两侧房屋冲出,突火弩与弯刀配合,一炷香时间将红军截成两段。
暮色西合,演练结束。蓝军 “伤亡” 不足百人,红军千名精锐全员摘去标识,成了雪地里的 “观战者”。
阅武台上燃起火把,跳动的火光照得蓝军将士脸通红。潘惟正抹了把脸上雪水,拍着杨延贵肩膀笑道:“你那攀墙一击太妙了,正好断了他们的炮,不然咱们还得费些功夫。”
杨延贵却望着阅武台方向,压低声音:“可你看齐王的神色,既没夸也没罚,不知是满意还是……” 话没说完,柴熙诲从阴影里走出,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道:“收拾装备,等候指令。” 但眼底深处那一丝满意,还是被潘惟正捕捉到 —— 只是这满意很快被更深的思虑取代。众人皆知,今日露锋芒,既是证明实力,也可能招来更多忌惮。
此时,楚无声从瞭望塔下来,悄然走到陈琅身后递上记录册。陈琅接过,指尖划过纸面,楚无声低声补充:“蓝军战术以‘袭扰 + 分割’为主,对火器运用熟练,将领配合默契,但过于依赖速攻,若遇持久战,恐有隐患。” 陈琅微微点头,将册子收好,没让其他重臣看到。
阅武台上,众臣议论纷纷。
李谷咂嘴道:“以五百敌千还能赢,这甲字营战力,怕是抵得上寻常三千兵!”
范质皱眉,语气忧虑:“只是打法太烈,处处透着狠劲,像是常年在生死场磨出来的,怕是不好掌控。”
陈琅走到阅武台边缘,目光扫过将士,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诸位都看到了,甲字营己成利刃,然刃之所向,尤需谨慎。” 他没评价演练结果,只对呼延琮道:“传令下去,甲字营全体记功一次,额外赏酒肉,让将士们暖和暖和。”
顿了顿,他提高声音:"今日考核,诸位都显了本事,但切不可骄躁。眼下时局未稳,还需勤勉训练。明日起加考战策,每人必须交卷,考不过者不予毕业,首到通过为止。" 他语气骤然冷硬,"将来..." 二字说得很轻,却让在场众人心头一震 —— 谁都知道,这 "将来",指的便是北伐赵宋、光复旧都的那一天。
校场瞬间响起细碎私语声,曹元显攥紧腰间长刀,指节泛白;杨延贵皱眉望向远处积雪覆盖的演武台,低声与同伴商议。角落里,素来洒脱的张允将折扇轻点额头,神色凝重道:"看来要把压箱底的兵书都翻出来啃了。" 而素来寡言的潘维正己经取出随身小楷本,笔尖在雪地上划出细密的推演痕迹,眼中燃起斗志。
将士们有序退场后,陈琅带着杨盛、楚无声最后离开校场。雪又下大了,刚踩出的脚印很快被覆盖。
杨盛跟在陈琅身侧,低声道:“殿下,今日校场内外一切安稳,没有异常动静。” 陈琅点点头,看向楚无声:“你记下的细节,明日整理成册,送到我府中。”
楚无声躬身应道:“是。只是…… 甲字营的杀气太重,荣王殿下的调度虽精妙,却处处透着‘速战速决’的狠劲,不像在演练,倒像是在真刀真枪的战场上。”
陈琅望着柴熙诲走向营房的背影,那道银甲在风雪里闪着冷光,像一道锋利的刃。他沉默片刻,缓缓道:“利器己成,接下来,就看执器之人,心意如何了。” 朔风卷着雪沫打在脸上,他抬头望向远处金陵城轮廓,城垛积雪反射微弱月光,像一道冰冷的屏障。
这夜的校场很快被大雪覆盖,所有痕迹都被抹去,仿佛这场激烈的大考从未发生过。可陈琅知道,甲字营今日展露的锋芒,柴熙诲眼中藏着的火焰,还有楚无声记下的那些 “狠劲”,都己刻进每个人的心里。
这把精心锻造的利刃,将来是用来匡扶大周社稷,还是会划破现有的平衡,掀起新的波澜?他没有答案,只觉得这寒冬,似乎比往年更冷了些,而春天到来前的风暴,恐怕己在这风雪里悄然酝酿。
(http://www.220book.com/book/UWNG/)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