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琅的手指在颤抖。
不是因为恐惧，是因为一种近乎灼痛的清明 —— 老铁匠那句 “神臂弓” 像钥匙，猛地撬开了记忆深处的闸门。前世图书馆里那本《武经总要》的影印本突然在眼前摊开，泛黄的纸页上，神臂弓的剖面图清晰得如同刀刻：机括的咬合角度、弓弦的缠绕方式、箭簇的三棱弧度，甚至连 “以硬木代铜轴” 的注脚都历历在目。
“纸！笔！” 他突然嘶吼出声，声音劈得像被箭射穿的布帛。
守卒们被这声爆喝惊得一哆嗦，两个吓傻的学徒手忙脚乱地递过炭笔和那卷沾血的 “神臂机括要图”。陈琅一把抢过，根本没看那些金线绣的繁复花纹，炭笔尖在空白处狠狠一划，撕开一道笔首的裂口！
“别管什么铜齿轮！” 他头也不抬，炭笔在帛上疯狂游走，木屑混着炭末簌簌落下，“用柘木！三十年的老柘木！选木纹最密的，泡过桐油的！”
符清漪凑近一看，呼吸骤然停住 —— 帛上不再是模糊的写意，而是带着冰冷刻度的几何图形：“弓长六尺八寸”“弦槽深三分”“绞盘轴径三寸七”，甚至连木齿的倾斜角度都标着 “十五度”，旁边用歪扭的炭笔写着 “两齿咬合即可，宁涩勿滑”。
“这是……” 老铁匠拄着铁钳凑过来，浑浊的眼睛突然瞪圆，“这样…… 真能成？”
“成不成，都得成！” 陈琅的炭笔戳穿了帛面，在城砖上划出火星，“没有精铁弦？用三层！最里层裹你们带来的蚕丝，中间缠牛皮，外面包浸了鱼油的麻绳！绞紧！用生漆粘死！”
他猛地抬头，目光扫过目瞪口呆的众人，像一道惊雷劈进死水：“老铁匠！熔废甲！所有生锈的破甲、断刀、犁头，全给我扔进炉里！我不要光溜的箭头，就要三棱的！棱边越尖越好，就算打不穿铁甲，也得震碎他们的骨头！”
“杨业！” 他转向刚包扎好伤口的杨业，声音斩钉截铁，“带人拆老衙门的梁柱！还有观星台的柘木，那是百年的硬料，够做十个绞盘！告诉弟兄们，拆一根梁，赏半斗糙米！”
最后，他看向符清漪，眼底的焦灼被一种近乎疯狂的笃定取代：“你的人，会撕布吗？”
符清漪没说话，突然拔刀划破自己的劲装下摆。坚韧的细麻布 “刺啦” 裂开，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所有人！把能撕的绸缎、绢帛全拿出来！” 她扬手将布条扔给身边的侍女，声音清亮如刀，“浸油！绞紧！这布筋弦，要能勒断胡狗的脖子！”
死寂只持续了一瞬，随即被狂乱的动静撕碎。
老铁匠一瘸一拐地冲向铁匠铺，嘶哑地喊着 “烧火！加柴！”，学徒们抱着废甲往炉里扔，火星溅在他们冻裂的手背上，没人喊疼；杨业踹翻挡路的箩筐，破虏刀在地上拖出刺耳的火星，破虏营的弟兄们扛着斧头冲向老衙门，脚步声震得地动山摇；符清漪带来的死士们开始撕扯自己的衣袍，连最华贵的蜀锦都被揉成一团，扔进装着鱼油的木桶里，溅起的油星子烫在脸上，只换来一声狠骂。
陈琅蹲在城砖上，继续完善图纸。炭笔不够了，他就用手指蘸着血画；帛面写满了，他就在断箭的箭杆上刻。阳光爬上他的侧脸，照出他眼底的红血丝，却也照出一种近乎燃烧的光 —— 他不是在造弓，是在给代州造一条活路。
符清漪端来一碗热水，看见他指尖的血混着炭末，在图纸上晕开小小的黑团。“歇口气。” 她把碗递过去，声音软了些，“你的手在抖。”
陈琅没接碗，只是指着图纸上的箭轨：“这里要嵌进半寸，去风扰。还有这机括，用硬木挖活扣，卡榫必须带倒刺，不然弦一松就崩了。” 他突然抬头，眼里闪着光，“你说，要是能成，这弓能射多远？
“不知道。” 符清漪看着城下还在疯狂攀爬的契丹兵，轻声道，“但至少能让他们知道，代州还没死。”
日头爬到头顶时，第一架 “怪弓” 的木架被抬上了西墙。
柘木弓臂被三层不同年份的硬木夹着铁桦木片，用牛皮胶死死粘住，表面还留着粗粝的刨痕；绞盘是用衙门柱础挖成的，齿牙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憨首的狠劲；弓弦是三色布条绞成的，粗得像小孩的胳膊，油亮的表面还在滴着鱼油。
“装弦！” 老铁匠的声音在发抖，手里攥着一把淬火的凿子，随时准备修补崩裂的地方。
西个壮卒光着膀子，用油布擦去手上的汗，小心翼翼地将弦套上弓臂。刚一用力，弦就发出 “咯吱” 的呻吟，弓臂上甚至渗出了细微的裂痕！
“慢着！” 陈琅按住他们的手，指尖拂过那些裂痕，“没事，是木纹在较劲。继续，慢点转绞盘。”
绞盘转动的声音像磨牙，木齿相互摩擦，发出刺耳的 “嘎吱” 声，像是随时会散架。但确实咬住了！弦被一点点拉开，越来越紧，弓臂弯成一道惊人的弧线，蓄满了能撕裂空气的力道。
“卡榫！” 陈琅低喝。
壮卒猛地松手，机括 “咔嚓” 一声锁住，弦在阳光下绷得笔首，油亮的表面映出守卒们紧张的脸。
符清漪从铁匠手里接过一支刚打好的三棱箭。箭头是用废甲融成的，边缘还很粗糙，却透着一股蛮横的凶悍，三棱的棱边闪着冷光，能轻易划破皮肤。她将箭尾卡进弩身的箭轨，凹槽严丝合缝。
箭尖正对千步外的契丹营盘，那里，几个契丹兵正举着火把巡视，马蹄声隐约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陈琅朝符清漪点头。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扣动那根用牛筋做的扳机。
嘣 ——！！！
一声从未有过的爆响炸开！像是巨木断裂，又像是惊雷落地！弦瞬间回弹，带起的劲风刮得人脸颊生疼！那支三棱箭化作一道肉眼几乎看不清的黑影，撕裂空气，只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
千步之外，契丹营寨的瞭望塔上，举着火把的百夫长突然僵住。
下一秒，他的头颅像被无形巨锤砸中，“砰” 地炸开！红的白的碎块混着燃烧的火把碎片，溅落在雪地上，瞬间被染成一片刺目的红。
时间仿佛凝固了。
城上的守卒们张着嘴，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城下的契丹兵也愣住了，攀爬的动作停在半空，望着那根突然倾塌的瞭望杆，眼里满是惊恐。
“中了……” 一个年轻的守卒突然尖叫起来，声音抖得不成调，“射中了！千步之外！”
“神臂弓！是神臂弓！” 老铁匠扔掉手里的凿子，老泪纵横地拍着城墙，“老祖宗的东西！咱们造出来了！”
排山倒海的欢呼猛地炸响，守卒们扔掉手里的断刀，互相拥抱，哭声笑声混在一起，震得城砖上的冻土都掉了下来。杨业拄着破虏刀，看着那支还插在瞭望塔残骸上的箭羽，突然咧开嘴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陈琅靠在弓臂上，看着那片沸腾的欢呼，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符清漪递过来的水碗还在手里，热水早就凉透了，他却一口口喝着，觉得从未有过的甘甜。
城下的契丹营盘里，耶律斜轸的南院大王纛突然剧烈晃动起来，紧接着，更密集的号角声响起，带着被激怒的疯狂。
“他们要疯了。” 符清漪望着远处涌动的黑影，轻声道。
“让他们来。” 陈琅放下空碗，指尖划过还在微微发烫的弓臂，“告诉弟兄们，今天晚上，再造十一架。”
他抬起头，阳光正好落在他脸上，驱散了最后一丝疲惫。城墙上，那架粗糙的 “怪弓” 在风里微微颤动，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代州的龙脊，还没断。
至少现在，还没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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