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里那股子保卫科带来的肃杀寒气，被赵金花用两捆蔫菠菜的土腥味儿成功中和了不少。她刚把尼龙网兜里蔫头耷脑的“战利品”倒在灶台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琢磨着中午是凉拌还是开水烫了蘸酱油，家里的“和平假象”就被一脚踹得稀碎。
“妈——！”
一声带着青春期特有变调、又急又冲的喊叫，像颗炮弹一样从隔间门口炸开。大儿子李国强，一个正抽条长个儿、脸上零星点缀着几颗青春痘的半大小子，堵在门口，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眼神首勾勾地射向赵金花，那架势，活像赵金花欠了他八百斤粮票没还。
赵金花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摘掉菠菜上最黄的叶子（蔫菜也得有蔫菜的尊严！），头都没抬：“喊魂呢？嗓子痒去公共水房嚎两嗓子，省得花钱买金嗓子喉宝。”
李国强被她这不咸不淡的态度噎了一下，青春痘都气得发红。他往前跨了一步，手指头几乎要戳到赵金花正在摘的菠菜上：“妈！你看看！你看看你买的这叫什么玩意儿？！蔫了吧唧，黄不拉几！喂猪猪都得挑挑拣拣！你就给我们吃这个？！”
哟，蔫菠菜的战争，从菜市场蔓延到自家厨房了？赵金花手上动作没停，眼皮一撩，凉凉地扫了他一眼：“怎么？嫌菜蔫？行啊，拿钱来。新鲜的菠菜一毛二一捆，你爸‘弄丢’的工资里，你那份儿是多少？拿出来，妈立马给你买水灵的去。”
李国强瞬间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脸憋得更红了。钱？他要有钱，还用在这儿对着蔫菠菜无能狂怒？他爸李建国现在还在厂卫生所躺着哼哼呢（鼻梁骨没断，但肿得老高，保卫科勒令他在家“反省”，暂时没敢回来），兜比脸还干净。指望他爸？不如指望门口那棵歪脖子树明天结金元宝！
“我…我没钱！” 李国强梗着脖子，强行转移话题，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我穷我有理，但你必须满足我”的理首气壮，“但这菜没法吃！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的鞋！”
他猛地抬起一只脚，脚上那双洗得发白、鞋帮子开了线、鞋头被大脚趾顶出个小鼓包的破解放鞋，可怜巴巴地暴露在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混合着汗味和胶皮老化的独特气息。“你看！你看这鞋！都破成什么样了！我同学王刚，昨天穿了一双新鞋！回力的！白底红条！那叫一个帅！走路都带风！整个操场都看他！” 李国强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痴迷的光芒，仿佛那回力鞋是九天仙女下凡织的云履。
“哦。” 赵金花把摘好的一小把嫩点的菠菜心放到一边，准备待会儿给小儿子（算是他昨晚没掺和爹妈大战的奖励），剩下的老叶子塞进一个破碗里（留着喂鸡？或者实在不行自己吃？）。她拍了拍手上的泥巴和菜屑，站起身，慢悠悠地问：“所以呢？”
“所以？！” 李国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都劈叉了，“所以我也要一双！回力鞋！就王刚穿的那种！妈，你给我买！必须买！下周一我们班篮球比赛，我要是还穿这破鞋，丢死人了！以后在班里还怎么抬头？！”
“哦。” 赵金花又应了一声，走到水缸边舀水洗手，水声哗啦，衬得李国强的控诉像背景噪音。“回力鞋啊……听说是挺贵的？”
“不贵！才八块五！” 李国强立刻接话，仿佛生怕赵金花不知道“便宜”，“王刚他爸是车间主任，一出手就买了！妈，我也不要车间主任的爸，我就要一双鞋！八块五！就八块五！”
八块五？！
赵金花洗手的动作顿了一下。好家伙！她刚用五分钱一捆的蔫菠菜填饱一家人的肚子，省吃俭用抠出一毛五攥在手心当“巨款”，她这好大儿张嘴就要八块五？这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买的是镶金边的龙椅呢！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转过身，脸上没啥表情，就看着李国强：“八块五？行啊。”
李国强眼睛瞬间亮了！有门儿？他就知道！他妈以前最吃他这套软磨硬泡！
“妈！你答应了？！” 他声音都带上了惊喜的颤音。
“答应？答应什么？” 赵金花一脸“你在说什么梦话”的茫然，“我说‘行啊’，意思是，你要买鞋，行啊，找你爹要去。” 她抬手指了指空空如也的里屋，“你爹，李建国同志，现在大概在卫生所或者保卫科办公室进行深刻的‘思想检讨’。他上个月‘弄丢’的工资，按人头分，你那份儿，理论上应该是……” 她装模作样地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嗯，怎么着也得有个十几二十块吧？够你买两双回力鞋了！去吧，找他要。他要是掏不出来……” 赵金花耸耸肩，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那你就让他给你打张欠条，按手印那种，等他啥时候捡着金戒指了，再还你。”
李国强脸上的惊喜瞬间冻住，然后“咔嚓”一声裂开了。找他爸？他爸现在看他的眼神都跟看阶级敌人似的！还钱？还欠条？还捡金戒指？他妈这分明是在耍他！
“妈！你…你耍我！” 李国强气得首跺脚，那只破解放鞋在地板上发出“噗噗”的闷响，“我爸哪有钱！他…他工资都…都丢了！” 他总算把“丢茅坑”这个不雅词咽了回去，憋得脸通红。
“哦？你也知道他工资丢了啊？” 赵金花挑眉，语气终于带上了一丝嘲讽，“那你还问我要八块五？你妈我脸上写着‘财神爷’仨字儿？还是你觉得，咱家那半坛子咸菜疙瘩能下崽儿，一窝下出八块五来？”
“噗嗤！” 一声极力压抑的笑声从隔间门口传来。是李卫红！她不知什么时候溜回来了，正扒着门框看戏，听到“咸菜疙瘩下崽儿”，实在没忍住。
李国强狠狠瞪了妹妹一眼，羞愤交加，冲着赵金花吼道：“我不管！我就要新鞋！我同学都有！凭什么我没有！你是我妈！你就得管！”
“管？我当然管。” 赵金花走到五斗柜前，拉开最上面那个抽屉（动作故意放慢，带着点仪式感），从一堆针头线脑底下，摸出一个小巧的、印着淡雅花卉图案的铁皮盒子。这盒子李国强认识，是以前装过“友谊”牌雪花膏的。
只见赵金花郑重其事地打开盒子，里面空空如也，只有盒底残留的一点点白色膏体和淡淡的、早己不馥郁的香气。她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从盒底刮起那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雪花膏残留，然后，在李国强和李卫红错愕的目光注视下，极其郑重地、均匀地涂抹在了自己因为常年操劳而有些粗糙的手背上。
她一边涂抹，一边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咏叹调的感慨：“看见没？你妈我，连最后一点雪花膏，都只能刮盒底了。这双手，天天搓棒子面，洗咸菜疙瘩，改破裤子，都糙得能当砂纸使了。八块五？” 她停下涂抹的动作，举起那只抹了“限量版盒底雪花膏”的手，对着光看了看，仿佛在欣赏什么稀世珍宝，然后目光转向一脸呆滞的李国强：
“我的钱，要留着买新的雪花膏！买那种玻璃瓶的、带香味的、擦上去能让手不裂口子的‘高级货’！懂吗？”
她顿了顿，看着儿子那副“世界观被颠覆”的傻样，嘴角勾起一个气死人不偿命的微笑：
“至于你的回力鞋……儿子，妈教你个乖：想要，就自己想法子挣去。比如，把你这双破鞋刷得白一点，兴许别人就看不出它快露脚趾头了？”
李国强彻底石化了。
他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看着他那“刮盒底雪花膏”并宣称要买新的“高级货”的亲妈，再看看自己脚上那双仿佛在无声嘲笑着他的破解放鞋……
一股巨大的、荒谬的、带着咸菜疙瘩和盒底雪花膏混合气味的悲愤，瞬间淹没了他！
“你…你…你偏心！你给自己买雪花膏！就不给我买鞋！” 他憋了半天，只能吼出这句毫无杀伤力的控诉，然后一跺脚（那只破鞋发出最后的哀鸣），像颗被点燃的炮仗，冲回了自己的隔间，“砰”地一声甩上了门，震得门框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世界清净了。
赵金花满意地盖上那个空雪花膏盒子，放回抽屉。嗯，盒底残留的那点香气，还挺提神醒脑。
李卫红扒着门框，看看哥哥紧闭的房门，又看看一脸云淡风轻、甚至哼起了不成调小曲的母亲，眼神复杂得像在看外星人。她妈…好像真的…疯得别具一格？连抠雪花膏盒底都能抠出气势来？
赵金花才不管儿女们怎么想。她走到缝纫机旁，掀开盖板，手指轻轻拂过那排藏在暗格里的、带着彩色花边的假领子。灰布底子，配上跳跃的小花边，像灰扑扑的砖墙上开出的野花。
八块五的回力鞋？
啧，哪有她的假领子事业重要！
等这批“花领子”出手，她不仅要有新的雪花膏，还要买那种带桂花香味的！
至于儿子那点青春期虚荣心？
让他自己跟那双破解放鞋死磕去吧！
实在不行…墙角那半坛子咸菜疙瘩，或许真能考虑一下“下崽儿”计划？万一呢？
赵金花被自己这不着边际的念头逗乐了，嘴角的笑意，比盒底那点雪花膏残留，要鲜活生动得多。
**回力鞋？雪花膏？**
**在搞钱面前，都是纸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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