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
那痛楚并非来自血肉之躯的某处伤口，而是从灵魂深处猛烈爆开，像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颅腔里疯狂搅动，要将每一缕意识都扯成碎片。孙梧猛地睁开眼，视线被滚烫的粘稠液体模糊，他下意识抬手去抹，触感粗糙，竟覆盖着一层浓密的金色猴毛！
“呃啊——”
一声非人的嘶吼不受控制地冲出喉咙，沙哑干裂。随之而来的，是比头颅炸裂更恐怖的洪流——海量的、属于另一个存在的记忆碎片，裹挟着五百年大闹天宫的桀骜、被压五指山的屈辱、西行路上的憋闷，最终定格在一双冰冷、失望、高高在上的眼睛，和一句如寒冰般刺入骨髓的驱逐：
“孽徒顽劣，屡教不改！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我佛门弟子，亦非取经护法！滚回你的花果山去！”
唐僧！紧箍咒！
残留的咒力如同无数细密的毒虫，在他被撕裂的神魂里啃噬、钻动，每一次啃噬都带来灭顶的幻痛，仿佛那顶无形的金箍还在死死勒紧，要将他的头颅连同魂魄一起勒爆。孙梧——不，此刻，他是孙悟空，也是孙梧——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嗬嗬声。属于现代青年的思维碎片在“齐天大圣”那浩如烟海、浸满血与火的记忆冲击下，如怒涛中的小舟，摇摇欲坠。
混乱的记忆风暴终于稍稍平息，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茫然和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悲怆与绝望。他挣扎着撑起这具沉重、遍布暗伤的身躯，踉跄站起。
视野所及，天地无色。
花果山。
这三个字在记忆中曾是东胜神洲最璀璨的明珠，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丹崖怪石，削壁奇峰。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仙桃常结果，修竹每留云。一条涧壑藤萝密，西面原堤草色新。更有那水帘洞前，千寻瀑布如白龙倒挂，飞珠溅玉，洞内石桌石椅，自有乾坤，是十万妖兵朝拜的圣地，是“齐天大圣”旌旗猎猎飘扬的根基！
而眼前……
焦土千里，满目疮痍。曾经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的奇花异草、古树仙藤，只剩下扭曲漆黑的枯干，像一根根被烧焦的巨大骸骨，狰狞地刺向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浓重的硫磺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尸骸腐朽的甜腥。风不再是带着花果清香的暖风，而是裹挟着灰烬和死亡气息的阴冷罡风，呜咽着掠过荒芜的山脊，卷起黑色的尘埃，如同为这片死地撒下的纸钱。
巨大的瀑布断流了。曾经万马奔腾、声震寰宇的水帘洞上方，只剩下光秃秃、狰狞丑陋的黑色崖壁，几道可怜的水线如同垂死老者的泪水，沿着焦黑的岩石艰难地滑落，汇入下方早己干涸、积满污秽黑泥的深潭。那潭水浑浊不堪，漂浮着枯枝败叶和不知名动物的细小骨骸。
视线艰难地移动，落在水帘洞口。那块镌刻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的巨大石匾，己然碎裂成数块，歪斜地半掩在坍塌的乱石堆中。洞口上方，一根断裂的巨大石柱横亘着，上面依稀残留着灼烧的痕迹——那里，曾经悬挂着一面令十万天兵都为之胆寒的旌旗，“齐天大圣”西个字曾如骄阳般耀眼。如今，只剩下一小片焦黑的布片，在凄风中苟延残喘般抖动，仿佛在无声控诉着末日的降临。
一阵窸窸窣窣的微弱声响，夹杂着压抑的呜咽，从右侧一块巨大的、布满裂纹的黑色岩石缝隙中传来。孙梧僵硬地转过头，透过弥漫的烟尘望去。
几只……不，是十几只老猴。
它们蜷缩在狭窄、阴暗的岩缝深处，皮毛失去了往日的油亮光泽，变得枯槁、灰败，甚至大片脱落，露出底下嶙峋的瘦骨和结着黑痂的伤口。它们互相依偎着，瘦小的身躯在冷风中无法抑制地瑟瑟发抖，浑浊的老眼空洞地睁着，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水般的麻木和绝望。当孙梧的目光扫过时，它们也只是微微颤动了一下，将身体蜷缩得更紧，喉咙里发出更加低沉、压抑的悲鸣，如同垂死的哀歌。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猛地攫住了孙梧的心脏，那是属于孙悟空灵魂深处的剧痛，混杂着被驱逐的屈辱、对家园毁灭的茫然不解，还有看着仅存子民沦落至此的无边愤怒！这情绪如此强烈，几乎瞬间冲垮了孙梧那点残存的自我意识。
“啊——！”
他猛地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啸声中充满了不甘、愤怒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啸声在死寂的山谷间回荡，惊起几只盘旋在枯骨上的漆黑乌鸦，发出“呱呱”的刺耳聒噪，更添几分不祥。
为什么？！
为取经护法，他收敛野性，戴上金箍，一路降妖除魔，护持那肉眼凡胎的和尚西行！多少次舍生忘死？多少次遍体鳞伤？换来的，却是轻飘飘一句“顽劣不堪，逐出师门”！换来的，是这生他养他的花果山化作焦土！是这仅存的老弱病残在绝望中等死！
无边的愤懑和刻骨的恨意在胸腔里疯狂燃烧，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理智焚毁。他踉跄着扑到旁边一处浅浅的岩缝积水旁，不顾那污水的浑浊，急切地俯身看去。
水面倒映出一张毛脸雷公嘴。
金色的毛发纠结，沾满泥灰和暗红的血痂。额头上，一道深深的金色勒痕清晰可见，那是紧箍咒留下的永恒烙印。一双曾经能洞察三界、焚尽妖邪的“火眼金睛”，此刻黯淡无光，布满血丝，瞳孔深处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茫然和……绝望。这张脸，属于齐天大圣孙悟空，也属于一个被命运彻底抛弃、被世界无情碾碎的孤魂——孙梧。
冰冷的绝望如同深潭底下的淤泥，瞬间将他淹没、窒息。他不再是那个战天斗地的美猴王，不再是取经路上威风凛凛的大师兄。他只是一只被驱逐的、无家可归的、连神通都施展不出的……丧家之犬。
前路何在？生路何在？
花果山己成炼狱，而他，便是炼狱中唯一的活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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