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脚步声异常沉重，每一步都伴随着压抑的喘息和木杖深深插入焦土的闷响，仿佛每一步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孙梧缓缓抬起头，透过蒙尘的火眼金睛望去。
一个身影从弥漫的灰烬中艰难地挪了过来。
那是一只极其苍老的通背猿猴。曾经强壮如山的身躯如今佝偂得如同枯朽的树干，金棕色的毛发几乎掉光，只剩下稀疏的灰白杂毛贴在嶙峋的骨架上。它的左腿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弯曲着，显然受过重伤，此刻全靠一根被烧得焦黑、勉强削出握把的木杖支撑着身体。它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和污黑的烟灰，浑浊的老眼深陷在眼窝里，在看到孙梧的瞬间，那双眼骤然爆发出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悲恸和一丝微渺希冀的光芒。
“大……大王？！” 老猴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它拖着伤腿，踉跄地想要加快脚步，却差点扑倒在地。
孙梧的记忆深处猛地翻涌出这个身影——通背老猿，花果山西健将之一，是他最忠心的老臣子！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尖，他挣扎着想站起，却牵动了体内的伤势，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溢出淡金色的血沫。
“老通背……” 他的声音同样嘶哑干裂。
老猴终于扑到近前，那双枯瘦如柴、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颤抖着，想要去扶孙梧，却又不敢触碰他狼狈的身躯。浑浊的老泪再也抑制不住，如同决堤的洪水，沿着那沟壑纵横的脸颊汹涌而下，冲刷出一道道污浊的泪痕。
“大王啊！您……您真的回来了！老猴……老猴还以为……呜呜呜……” 它泣不成声，悲痛如同实质的浪潮拍打着孙梧的心防。
“花果山……怎么会这样？兄弟们呢？” 孙梧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不敢问，却又必须问。
“没了……都没了！” 老通背用那根焦黑的木杖狠狠杵着地面，仿佛要将无尽的悲愤都杵进这死寂的焦土里。“您被那唐僧驱逐的消息传开……天庭……天庭的大军就来了！铺天盖地啊！领头的……是托塔天王李靖，还有那三坛海会大神哪吒！”
记忆中的画面瞬间变得鲜活而残酷：遮天蔽日的天兵天将，森冷的枪戟如林，燃烧着烈焰的风火轮，还有那柄曾让他吃过苦头的火尖枪……冰冷的杀意仿佛再次笼罩了这片焦土。
“他们说……说大王您己成佛门走狗，甘愿被那和尚驱使，背叛了妖族，背叛了花果山！” 老通背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血泪控诉。“他们说花果山是妖孽巢穴，当……当犁庭扫穴，永绝后患！”
“南天门的天火啊……像下雨一样落下来！” 老猴浑身剧烈地颤抖，眼中充满了那地狱之火的倒影。“烧！什么都烧！仙桃树……碧藕林……通通烧成了灰！兄弟们……七十二洞的妖王，跑的跑，散的散！那些不肯降的……当场就被天兵的神雷轰成了渣滓！尸骨……尸骨都找不到啊！”
孙梧的指甲深深抠进焦黑的泥土里，指节因用力而惨白。背叛？走狗？原来天庭是打着这样的旗号！用他的“背叛”作为屠戮他家园、灭绝他同族的借口！好一个冠冕堂皇！好一个赶尽杀绝！
“赤尻……赤尻马猴呢？” 孙梧咬着牙，问出了另一个老臣的名字。赤尻马猴，晓阴阳，会人事，善出入，避死延生，是西健将中的智囊。
“赤尻……” 老通背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充满了无尽的苦涩和心灰意冷。“他……他带着最后还能动弹的三百壮猴，在……在天兵焚烧水帘洞的时候，从后山的密道……投奔傲来国的妖市去了……”
投奔妖市？孙梧的心猛地一沉。傲来国妖市，鱼龙混杂，是亡命徒和投机者的聚集地。赤尻的选择，是彻底的绝望，是背弃了花果山的根基！
“他们说……说您被佛门收了心，不会再回来了！说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老通背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浑浊老眼死死盯着孙梧，泪水混着脸上的黑灰，流得更加汹涌，声音如同泣血哀鸣：“大王！兄弟们……兄弟们是真的以为……您不要花果山了啊！！！”
“您不要花果山了……”
“不要了……”
这最后一句，如同最沉重的丧钟，狠狠撞在孙梧的心上，将他残存的侥幸彻底击碎。他仿佛看到赤尻马猴在冲天火光中决绝转身的背影，看到那些跟随而去的妖猴眼中熄灭的忠诚之火，只剩下求生的麻木。被抛弃的，不仅仅是这片土地，更是曾经十万妖兵对他这个“美猴王”无条件的信仰！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比这焦土上的阴风更冷百倍。他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老通背身后那片焦黑的土地。
在几处稍大的岩石裂缝里，在倒塌的枯树下，影影绰绰地探出几十个小小的、畏缩的身影。都是些老得几乎走不动路的老猴，或是断臂瘸腿、气息奄奄的伤猴，甚至还有几只骨瘦如柴、瑟瑟发抖的幼猴紧紧依偎在同样枯槁的母猴怀里。它们的皮毛无一例外地枯槁、肮脏，沾满泥灰和干涸的血迹。它们的眼睛，无一例外地空洞、麻木，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玩偶，里面映不出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当孙梧的目光扫过时，它们只是本能地将身体缩得更紧，将头埋得更低，连呜咽声都变得微不可闻。那是一种彻底的、放弃了一切的绝望，是对他这个突然出现的“大王”……不再抱有任何希望的沉寂。
众叛亲离，山毁族灭！
这八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孙梧的灵魂深处。被唐僧驱逐的屈辱，被天庭剿杀的仇恨，被部下背弃的冰冷……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却又被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和子民们死寂的目光冻结，化作一股足以将灵魂都冻结的、无边的绝望。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走向那个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如同巨兽残破咽喉的洞口——水帘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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