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咳嗽声裹在晨雾里，像被水泡过的破锣。章小棠加快脚步走过去时，看见老人的头发全白了，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像一蓬干枯的茅草。她穿着件打满补丁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发黑的棉絮，那是娘生前穿的褂子，奶奶改小了套在身上。
“咋跪了这么久？”老人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擦过木头，浑浊的眼睛在她湿漉漉的裤膝上转了一圈，“露水重，仔细伤了膝盖。”
“我跟爹娘说说话。”她走到奶奶跟前，想扶老人，却被轻轻推开。
“说啥了？”奶奶问，手里的拐杖往地上顿了顿，“你爹娘在那边，怕是听不清山里的话了。”
章小棠没说话，只是攥紧了袖管里的通知书。这张纸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慌。奶奶突然转身往屋里走：“进来吧，给你弄了点东西。”
屋里光线很暗，只有窗棂透进几缕雾蒙蒙的光。土炕上铺着褪色的粗布褥子，墙角堆着半捆干柴，灶台上的铁锅还盖着，锅里飘出淡淡的艾草味。章小棠刚坐下，就看见奶奶从炕席底下摸出一捆艾草。艾草用红绳捆着，叶子上还沾着些干泥，显然是凌晨从后山采来的——后山的露水最重，艾草沾了晨露，驱邪才灵验，这是奶奶常说的。
“跪下。”奶奶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沉，像压了块石头。
章小棠愣了一下，顺从地跪在灶前的泥地上。泥土带着烟火气，混着艾草的辛辣味，钻进鼻孔里，让她鼻子一酸。奶奶举起艾草，在她头顶绕了三圈，露水顺着草叶滴下来，落在她的后颈上，凉得她打了个哆嗦。
“东去遇水化龙，西行见火成凤。”老人的声音忽高忽低，像山涧里的流水，“咱章家的女娃，走到哪都不能让人欺负了去……”
章小棠低着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影子被窗棂的光切成好几块，像块打碎的镜子。她记得村里的老人说过，驱邪咒有三句，最后一句是“南归带魂回乡”，可奶奶没说。她想问为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敢出声。奶奶的记性这几年越发差了，前几天还把盐罐当成了油罐，可这驱邪咒是她从小念到大的，怎么会忘？
艾草扫过她的肩膀时，发出沙沙的响。她想起小时候生水痘，浑身烧得滚烫，奶奶也是这样用艾草给她驱邪。那时奶奶的手还不抖，动作麻利得很，艾草在她身上扫过，留下一串热乎乎的印记。可现在，奶奶的手颤得厉害，艾草时不时会打在她的耳朵上，带着点轻微的疼。她能感觉到老人的胳膊在抖，每扫一下，手腕就晃一下，像风中的残烛。
“奶奶，我自己来吧。”她轻声说，想接过艾草。
“别动。”奶奶的声音硬邦邦的，“让你跪就跪着。”
章小棠抿紧了嘴唇，不再说话。灶膛里的火星“噼啪”地跳，映着奶奶脸上的皱纹，那些沟壑里藏着几十年的风霜，像黄土坡上被雨水冲刷出的沟。她想起去年冬天，奶奶为了给她凑学费，瞒着她去后山挖药材，回来时摔在结冰的河沟里，半边脸都肿了，却笑着说：“没事，老骨头经摔。”
艾草扫过她的后背时，她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不是艾草的辛辣，是奶奶常年喝的止痛草药味。山花堕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山花堕最新章节随便看！她知道奶奶的腿疼了十几年，阴雨天疼得下不了炕，却总说“过两天就好”。她摸了摸藏在袖管里的通知书，突然觉得这张纸重得像块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
“好了。”奶奶把艾草扔到灶膛里，火星“噼啪”一声窜起来，映得老人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这艾草是后山坡的，沾了龙泉水的气，能护着你。”
章小棠站起身，后颈的露水顺着脊背往下滑，凉得她缩了缩脖子。灶膛里的艾草烧起来，冒出一股呛人的烟，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奶奶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塞到她手里。布包是用奶奶的旧围裙改的，粗麻布上打了好几个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奶奶的眼睛花了，穿针都要凑到油灯前看半天。
“拿着。”老人的手很凉，像块山涧里的石头，“村里人给的，路上吃。”
她打开布包，里面裹着用油纸包好的油饼，还有个烟盒纸做的夹子。油饼还温着，散着麦面和葱花的香气，让她想起王婶围着灶台转的样子。王婶的男人去年在广州打工摔断了腿，她一个人拉扯两个娃，家里比谁都难，可昨天送油饼来时，硬是塞给她三个，说：“路上饿，多带点。”
烟盒纸夹着张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一串名字：“王守田50 李春芳30 李木匠20 张寡妇15……”字迹被水洇过，有些地方糊成了一团，像是谁的手汗打湿了纸页。这是瘸腿校长挨家挨户借来的钱，校长说，等她工作了再慢慢还。她数了数，一共是三百二十七块，离师范的学费还差一半，可校长拍着胸脯说：“剩下的我来想办法，你只管去读书。”
布包最底下还有个小木匣，是李木匠给的。木匣是用槐木做的，带着淡淡的木香，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花纹。她打开木匣，里面铺着层油纸，油纸下藏着五枚硬币，都是一毛的，加起来刚好五毛。李木匠是个哑巴，平时靠给人打棺材过活，那天他把木匣塞给她时，指了指外面的路，又指了指硬币，意思是这钱够她到镇上的车费。可她知道，从村里到镇上要走十五里山路，坐拖拉机要一块钱，这五毛钱根本不够。
“奶奶，我……”她想说什么，却被奶奶打断。
“走吧，再晚赶不上拖拉机了。”老人转过身，往炕边挪，拐杖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我就不送你了，膝盖疼。”
章小棠看着奶奶的背影，老人的腰弯得像张弓，走一步就晃一下，好像随时会栽倒。她突然发现，奶奶的后颈上有片淤青，像是摔倒时磕的。她想起昨天夜里，听见奶奶在院子里哼唧，当时以为是老人睡不着，现在才明白，奶奶是摔倒了。
“奶奶，你是不是摔着了？”她冲过去扶住老人。
奶奶的身体很轻，像捆干柴。“没有。”老人推开她的手，声音硬邦邦的，“快走吧，别磨蹭。”
章小棠咬了咬嘴唇，把布包背在肩上，又把那个小木匣塞进裤兜。硬币在匣子里叮当响，像串没调的铃铛。她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奶奶正坐在炕沿上，背对着她，手里不知在着什么，肩膀微微耸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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