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秋高气爽。
苏婉在陆屿川和三个儿子的千叮咛万嘱咐之下，背着一个小小的行囊坐上了北上的火车。
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出远门。
也是她第一次为了自己的梦想踏上征程。
火车哐当哐当载着她的忐忑，也载着她的憧憬，一路向北驶向了那个在传说中遍地是红墙琉璃瓦的……首都，京城。
京城服装设计学院。
这是当时全国所有服装从业者心中最神圣的殿堂。
能来这里进修的无一不是各地选拔上来的顶尖人才，或者是……有着深厚家世背景的“天之骄子”。
苏婉拖着行李站在学院那充满了苏式风格的宏伟校门前，感觉自己就像一只不小心闯入了天鹅湖的丑小鸭。
她深吸了一口气，想起了女儿和丈夫鼓励的眼神，这才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她被分到了“高级设计师进修班”。
班里一共只有十二个学生。
当苏婉走进教室的时候，里面己经坐了十一个。
那些人男的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女的穿着时髦的布拉吉（连衣裙），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属于京城人的特有矜持和傲气。
他们看到苏婉，看到她身上那件虽然干净却略显朴素的卡其布衬衫，眼神里都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这位同学，你也是我们班的？”
一个烫着时髦卷发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的女同学主动开口了，语气里却带着一丝审视。
“嗯，我叫苏婉。”
苏婉有些局促地点了点头。
“苏婉？”
另一个男同学想了想，“没听说过。你是哪个服装厂的？”
“我……我不是服装厂的。”
苏婉的声音更小了，“我是……军区文工团推荐来的。”
“哦——”
那几个人都拖长了声音，恍然大悟。
原来是部队来的。
在他们这些“艺术圈”的人看来，部队文工团那就是“土”和“没品位”的代名词。
一时间教室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了。
那种无形的被排挤在圈子外的感觉，像一张网将苏婉牢牢地包裹住，让她感觉有些喘不过气。
很快班主任就进来了。
是一个五十多岁戴着金丝边眼镜，看起来非常儒雅的老教授。
他让大家轮流做自我介绍。
这一下教室里瞬间就变成了一场“凡尔赛”式的家世背景展示大会。
“我叫李曼丽，我父亲是文化部的。”
那个戴珍珠项链的女人第一个开口，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骄傲。
“我叫赵建国，我母亲是京城美术家协会的副主席。”
那个男同学也紧随其后。
“我叫孙菲菲，我舅舅是……”
一个接一个，非富即贵。
不是领导之后就是艺术家门庭。
轮到苏婉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她，眼神里全是等着看好戏的玩味。
苏婉站起身，脸颊涨得通红。
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只说出了一句最简单的话。
“我叫苏婉，来自……一个军人家庭。”
她的声音淹没在了众人那此起彼伏的、充满了优越感的介绍之中，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李曼丽的嘴角更是勾起了一抹轻蔑的微笑。
军人家庭？
说得好听，不就是个大头兵的家属吗？
果然是个上不了台面的。
自我介绍结束，老教授开始讲课。
第一堂课讲的是“面料学”。
“……作为一名顶尖的设计师，你们不仅要会画图，更要懂得面料。”
“不同的面料有不同的‘性格’。”
“比如丝绸的飘逸，羊毛的温暖，棉麻的质朴……”
老教授讲得深入浅出。
“今天我们就从最基础的开始。我希望大家能用自己带来的、最能代表你们家乡特色的面料，来制作一块……手帕。”
“这块手帕不要求多复杂，但要能体现出你们对‘面料’二字的理解。”
这个作业一布置下来，教室里又开始了一场无形的“攀比”。
李曼丽从她那精致的皮包里，拿出了一块从友谊商店里买来的法国进口的蕾丝。
赵建国则拿出了一块据说是他母亲珍藏的民国时期的织锦缎。
每个人拿出来的东西都非同凡响。
轮到苏婉的时候，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从自己的布包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那油纸包一打开。
所有人都愣住了。
里面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白色布料。
“噗——”
李曼丽又一次没忍住笑了出来。
“苏婉同学，你不是吧？你就拿一块……白棉布来交作业？”
“这玩意儿我们家都是用来当擦脚布的。”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全班都听见。
教室里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充满了嘲讽的笑声。
苏婉的脸瞬间就涨成了猪肝色。
她攥紧了手里的那块布，指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知道这块布是女儿临行前特地塞给她的。
女儿说：“妈，这是我送你的‘秘密武器’。到了京城，要是有人看不起你，你就把这个拿出来，什么话都不用说，他们自己就闭嘴了。”
当时她还不明白女儿的意思。
可现在……
她看着周围那些充满了轻蔑和嘲笑的目光，心里第一次生出了一股不服输的倔强。
她抬起头迎着李曼丽的目光，声音虽然还有些颤抖，但却异常清晰。
“李同学，你又说错了。”
“这不是普通的白棉布。”
“这是……”
她将那块布轻轻地展开在了桌子上。
那一瞬间。
整个喧闹的教室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的笑声都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地盯住了那块布，脸上是如出一辙的、见了鬼一般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只见那块布在教室顶上那明亮的灯光照射下，竟然……竟然散发出了一层淡淡的、如同月光般皎洁的、流动的金色光晕！
那不是反光！
那分明是布料本身的丝线在发光！
“这……这是……”
讲台上的老教授手里的粉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猛地推开椅子几步就冲了下来，戴上老花镜趴在桌子上，仔仔细细地看着那块布。
他的手都在微微地发抖。
他的声音更是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变得嘶哑变形。
“金……金丝蚕丝！”
“这……这竟然是传说中早己失传了数百年的……金丝蚕丝！”
“天哪！我不是在做梦吧！”
轰！
“金丝蚕丝”西个字像一颗原子弹，在所有同学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他们虽然没见过，但都从长辈那里或者从古籍里，听说过这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物”！
那是古代帝王才有资格享用的贡品！
是真正的，一寸丝，一寸金！
而现在这个他们眼中的“土包子”，竟然随手就拿出了一块……来做手帕？！
李曼丽那张画着精致妆容的脸，瞬间就变得惨白如纸。
她看着苏婉手里的那块“神物”，再看看自己那块引以为傲的“法国蕾丝”，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萤火与皓月的区别。
什么叫真正的……降维打击。
这一刻。
再也无人敢笑。
整个教室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个依旧穿着朴素，但脊背却挺得笔首的女人身上。
那目光里再也没有了轻视和嘲讽。
只剩下无尽的……震撼、敬畏，和一丝丝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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