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日子，在林晚接管了中馈之后，总算过得顺遂了些。
至少，她每顿饭都能见到荤腥了。
这日午后，她正盘腿坐在软榻上，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账本，
一边听着府里新提拔上来的管事，周安，汇报着外面的情况。
“……王妃娘娘，如今府里的开销用度，您是样样精打细算。”
“可有一样，实在是减不下来。”
周安躬着身子，脸上带着一丝为难。
“什么？”
林晚头也没抬。
“是……是王爷的药钱。”
周安小心翼翼地措辞。
“王爷的身体，全靠名贵药材吊着。”
“可咱们府的份例本就少，入不敷出，长此以往，怕是……”
他说不下去了。
林晚翻动账本的手，停了下来。
她当然知道。
这几天，她把账本翻了个底朝天，王府的财政状况，就是一个巨大的、填不上的窟窿。
而其中最大的一笔开销，便是赵修玄那仿佛永远也喝不完的汤药。
就在此时，赵修玄从内室缓步走了出来。
他依旧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披着一件素色的外袍，脸色比窗外的白墙还要苍白几分。
他听到了周安后半句话，却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并未言语。
周安吓得立刻噤声，退到了一旁。
林晚抬起头，看着赵修玄，正想说些什么。
突然，门外一个小厮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脸上带着气愤和委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王爷！王妃娘娘！”
那小厮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小的……小的今日出府采买，听见外面那些人……那些人又在胡说八道！”
“他们说什么了？”
林晚的眉头蹙了起来。
小厮咬着牙，眼圈都红了。
“他们说……说王爷是咱们大晏皇室的耻辱，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连战场都没上过，只会躲在京城里喝药……
是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瓷瓶，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一个皇子，被人当众非议其“无能”，这是对他身为男人、身为皇家子嗣的双重否定和极致羞辱。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冷了下来。
周安和那个小厮，都吓得伏在地上，不敢动弹。
赵修玄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他走到窗边，负手而立，看着窗外那棵了无生趣的枯树。
然而，林晚却清晰地看见，他那只藏在袖中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泛白。
他不在乎？
怎么可能不在乎。
林晚屏退了下人。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你就打算，一首让他们这么说下去？”
林晚率先打破了沉默。
赵修玄没有回头，声音清冷如旧。
“嘴长在别人身上，本王能如何？”
“能如何？”
林晚从软榻上跳了下来，像一只被惹恼了的猫，在他身后走来走去。
“否认吗？”
“没用。”
“去跟他们对骂吗？”
“有失身份。”
“所以，就只能听之任之，任由他们把‘废柴’、‘药罐子’这些标签，死死地贴在你身上？”
她停下脚步，站定在他的身后。
“赵修玄，我们那个‘合作项目’，你还想不想搞了？”
“顶着这么一个名声，别说那个位置了，你连走出这个王府，都会被人戳脊梁骨！”
赵修玄终于缓缓地转过身，那双深邃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里面是一片化不开的墨色。
“你有什么办法？”
“当然有。”
林晚的眼睛亮了起来，像两簇小小的、燃烧的火焰。
“而且，是个绝妙的办法。”
她的脑子里，一个完整的、堪称完美的公关策划案，正在飞速成型。
“我问你，”
她像个严谨的调查员，开始了自己的问询。
“你以前，去过边关吗？”
赵修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还是点了点头。
“三年前，去过北境。”
“很好。”
林晚的眼睛更亮了。
“第二个问题，那段时间，太子，在不在北境？”
赵修玄的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在。”
“父皇命他前去巡视边防。”
“完美！”
林晚激动地一拍手。
“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在北境的时候，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比如，打仗？遇袭？刺杀？”
赵修玄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有过一次。”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遥远的寒意。
“太子在‘寒江’一带巡视时，遭遇了敌国潜伏的精锐刺客。”
“当时，我恰好也在场。”
“你受伤了吗？”
林晚追问道。
“皮外伤。”
他回答得言简意赅。
“够了！”
林晚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得近乎狡猾的笑容。
原材料，己经全部集齐。
现在，是她这个金牌“主厨”，开始烹饪这道名为“人设”的饕餮大餐的时候了。
她看着一脸莫名其妙的赵修玄，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近乎于舞台剧独白的、充满激情的语调，
缓缓地，讲述了一个全新的故事。
“故事，要从三年前说起。”
“北境，寒江。”
“月黑风高之夜，太子殿下于行营之内，突遭敌国最顶尖的三十名死士刺杀！”
“禁军护卫，猝不及防，死伤惨重，太子危在旦夕！”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白衣身影，如天神下凡，仗剑而出！”
“此人，正是当时随行在侧的七王爷，赵修玄！”
她的声音，抑扬顿挫，充满了感染力。
“那一夜，寒江的水，都被染成了红色。”
“七王爷手持三尺青锋，以一人之力，独战三十名顶尖刺客！”
“他身法如龙，剑光如电，于万军丛中，护住了太子哥哥！”
“最终，刺客尽数伏诛，无一活口！”
“但我们的七王爷，也在最后一刻，为了替太子挡下致命一击，被一柄淬了西域奇毒‘腐骨草’的匕首，刺中了后心！”
“毒，深入骨髓。”
“但他，却凭着惊人的意志力，撑到了援军赶来。”
“当他倒下的那一刻，他口中念着的，依旧是‘太子无恙乎’？”
赵修玄：“……”
他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类似于“石化”的表情。
他看着眼前这个正说得眉飞色舞、慷慨激昂的女人，感觉自己仿佛在听一段从未发生过的、别人的传奇。
林晚没有理会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创作之中。
“故事到这里，还没完。”
“最精彩的部分来了。”
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神秘和愤慨。
“为何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京城之中，却无人知晓？”
“为何立下不世之功的七王爷，回京之后，却只落得个体弱多病的下场？”
“因为！”
她猛地一拍桌子，义愤填膺。
“因为太子殿下，为了维护自己那‘英明神武’的储君形象，不愿让世人知道，
他竟需要一个一向被他看不起的弟弟来舍命相救！”
“于是，他下了封口令！”
“所有知情的将士，都不得泄露半个字！”
“而我们的七王爷呢？”
“他忠君，他爱兄，他为了皇家颜面，为了兄长的声誉，选择了沉默！”
“他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这奇毒的日夜侵蚀，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英雄，变成了一个……外人眼中的‘药罐子’！”
故事，讲完了。
林晚看着己经彻底呆滞的赵修玄，得意地扬了扬眉。
“怎么样？”
她问道。
“这个‘为国负伤、为兄挡刀、却被无情封口、独自承受伤痛’的‘美、强、惨’人设，够不够劲爆？”
“够不够荡气回肠？”
许久之后，赵修玄才从这巨大的、颠覆性的信息冲击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故事，是好故事。”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可，如何让别人信？”
“这你就别管了。”
林晚神秘一笑。
“舆论战，我可是专业的。”
第二天。
京城最大的酒楼“德胜楼”里，一个据说是从北境退下来的独臂老兵，
喝得酩酊大醉，抱着酒坛子，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开始哭诉三年前寒江之畔，那个被掩盖的、悲壮的夜晚。
他说得声泪俱下，细节丰富，仿佛亲眼所见。
“我们七殿下……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啊！”
“是我们对不住他！”
“我们不敢说啊……”
满座酒客，无不动容。
与此同时，城南最火爆的评书场“广和楼”里，最负盛名的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开讲了一段全新的评书。
书名，就叫《白衣王爷血战寒江渡》。
那故事，讲得是跌宕起伏，扣人心弦。
讲到七王爷身中毒刃，依旧死战不退时，堂下不少感性的女客，都掏出手帕，偷偷地抹起了眼泪。
而京城的街头巷尾，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流传起一首新的童谣：
“张家弓，李家刀，不如王爷白战袍。”
“好心肠，救兄长，一身毒伤自己扛……”
舆论，就像被点燃的干柴，以一种燎原之势，瞬间席卷了整个京城。
仅仅三天。
整个京城的风向，就彻底变了。
人们再提起七王爷赵修玄时，口中不再是“废柴”、“药罐子”之类的蔑称。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同情”、“敬佩”与“惋惜”的、复杂的感叹。
“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没想到七殿下竟有如此遭遇。”
“是啊，太惨了！”
“简首就是当代的英雄啊！”
“可怜，可敬！”
“跟太子殿下一比，这人品，高下立判！”
端王府。
周安再一次前来汇报，这一次，他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狂喜的激动。
“王爷！王妃娘娘！”
“现在外面……外面全都在传颂您的英雄事迹啊！”
“以前那些说您坏话的人，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赵修玄站在窗前，听着外面的喧嚣，久久不语。
林晚走到他的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外面阳光正好。
“感觉怎么样？”
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语气里带着几分邀功的得意。
“当‘美强惨’英雄的滋味，还不错吧？”
赵修玄缓缓地，缓缓地，侧过头。
他看着她，看着这个将谎言编织成传奇、将耻辱转化为荣耀的女人，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第一次，没有了审视，没有了试探，只有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极深极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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