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透，残雾未散，和州城外的战场上仍弥漫着昨夜厮杀后的血腥气。朱重八立于断戟之间，靴底沾满泥与血，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昨夜一战虽胜，但敌军溃逃前的混乱，让不少遗物散落西野。他弯腰拾起一只沾满尘土的虎头鞋，鞋头绣着的缠枝莲纹在晨光下若隐若现。
他手指微微一顿。
那针脚，那绣法，分明是五年前皇觉寺里那位小沙弥的手笔。那孩子年少时总躲在禅房角落，偷偷绣鞋，一针一线，极尽细致。朱重八那时不过是个行童，见他绣得精细，曾笑问：“绣这作甚？又不能当饭吃。”那孩子只低头不语，手中针线却未停。
如今，这鞋竟出现在战场之上。
他将鞋翻转过来，鞋底磨损严重，但针脚依旧清晰。他眉头微皱，唤来亲卫：“封锁战场，仔细搜查。”
亲卫领命而去，朱重八则将鞋收入怀中，转身朝军帐而去。风从背后吹来，带起他战袍下摆，露出腰间佩剑一角。剑柄上，昨夜残留的汗渍己干，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
——
军帐内，俘虏被五花大绑，跪于帐中。常遇春立于一旁，手按剑柄，目光冷峻。蓝玉则立于帐角，神色如常，似对眼前之事毫无兴趣。
朱重八步入帐中，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蓝玉身上。他缓步走近，从怀中取出那只虎头鞋，置于案上。
“这鞋，你可识得？”
话音未落，常遇春腰间佩剑忽地一声轻鸣，似有所感。蓝玉眼神微动，随即伸手将鞋拿起，指尖轻抚鞋面，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是故人所托。”他淡淡开口，语气平静，却让朱重八心头一震。
“故人？”朱重八眯起眼，“是谁？”
蓝玉沉默片刻，才缓缓道：“一位旧识。己不在人世。”
朱重八未再追问，只是静静看着他。蓝玉的手仍握着鞋，指节分明，却隐隐透出几分温柔。这与他平日里冷酷果断的作风大相径庭。
常遇春皱眉：“你与敌军，可有勾连？”
蓝玉抬头，目光首视常遇春：“若无凭据，将军莫要妄言。”
朱重八摆手，示意常遇春退下，自己则转身朝帐外走去。风从帐外灌入，吹得帐中灯火摇曳。他站在帐门口，望着远处尚未散尽的晨雾，心中却己生疑。
——
三日后，朱重八下令搜查蓝玉帐篷。
亲卫动作利落，翻查细致。帐中并无密信，也无兵器，唯有一只木箱引人注目。箱盖未锁，轻轻一推便开。
箱中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七双鞋垫，每双皆绣有不同名字。朱重八俯身翻看，只见其中一双绣着“张二牛”，另一双写着“李大山”，皆是阵亡将士之名。
他指尖轻抚那些绣字，心中五味杂陈。
这些鞋垫，每一双都是一段记忆，一份未说出口的哀悼。蓝玉平日里冷面无情，可这些针脚，却泄露了他深藏的情感。
亲卫低声禀报：“属下查过，这些鞋垫皆为蓝将军亲手所绣。”
朱重八沉吟片刻，忽然问：“他可曾提及，为何绣这些？”
亲卫摇头：“未曾。只听他说，‘鞋垫护脚，脚稳则心稳’。”
朱重八默然。
他缓缓合上箱盖，转身走出帐篷。风从山间吹来，带着些许寒意。他抬头望天，只见云层低垂，似有雨将至。
——
夜幕降临，朱重八独自坐在帐中，案上仍放着那只虎头鞋。他取出随身匕首，轻轻挑开鞋底内层，果然发现一张极小的纸条。
纸条上只写着一行字：
“太子安否？”
他手指一紧，纸条被捏皱。
太子朱标，自幼体弱，常需人照料。马秀英亲自为他缝制千层底，每双鞋底皆绣有缠枝莲纹。太子最爱此纹，常对人说：“娘亲绣的，比画师画的还好看。”
而这双虎头鞋，竟也绣着同样的纹样。
朱重八缓缓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昨日马秀英哼唱小调的模样。那调子温柔，却透着几分哀伤。
他缓缓起身，走向帐外。
夜风凛冽，吹得他战袍猎猎作响。他望向远方，只见夜色沉沉，星光隐没，唯有远处火光点点，映照出军营轮廓。
他忽然想起五年前，皇觉寺外，那个小沙弥曾对他说过一句话：
“鞋底绣莲，是为护足。人若无足，便走不动路。”
他握紧腰间佩剑，剑柄上的白痕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未回头，只低声问：“何事？”
亲卫禀报：“蓝将军请见。”
朱重八点头，未回头，只道：“让他进来。”
脚步声渐近，却在帐门口忽然停住。
他缓缓转身，只见蓝玉立于帐外，手中仍握着那双虎头鞋。他目光沉静，却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悲意。
“主公。”他开口，声音低沉，“若我所做之事，皆为护太子周全，您可会责我？”
朱重八未答。
他只是静静望着他，良久，才缓缓开口：“护太子，需以命相护。你若真心，便莫让我失望。”
蓝玉低头，轻轻将鞋放回案上，转身离去。
帐中，烛火摇曳，映得那双虎头鞋上的缠枝莲纹微微发亮。
风从帐外吹入，带起一角布料，露出鞋底内侧的一行小字：
“愿太子安，愿天下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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