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起,应天城西门城楼的青砖己被冻得发脆,檐角铁铃在风中轻颤,声如断线。朱元璋立于垛口,披风未系,左眉骨上的旧伤在寒气中隐隐抽动。他手中握着一封刚拆的密报,纸面粗糙,墨迹干涩,写着“孙德崖暴毙,独眼发黑,掌心火药污渍成龟甲纹”十二字。他未将纸递还亲卫,而是缓缓揉成一团,指节发力,纸团边缘刺出几道细痕,如同当年在皇觉寺撕碎施舍簿时那般决绝。
城下,昨夜押送俘虏的马蹄印己结了薄冰,蜿蜒向西,尽头没入一片荒草。那里本该是孙德崖部驻防的营盘,如今却静得反常。三日前,炊烟还零星升起,今日却自辰时三刻起,荒野深处准时腾起一道灰白烟柱,笔首如旗,风向不变时,竟在空中扭出“Z”形弧线,似有节律,似有指令。
朱元璋眯眼凝望,目光不离那烟。他曾在濠州城外见过牧民用烟报警,也识得军中狼烟的规制——短促为敌近,连环为集结,而此烟既不断,也不散,反似在描画某种暗记。他忽然转身,对身后亲卫道:“取炭笔、纸。”
亲卫递上,他俯身于城楼石栏,以炭为墨,将烟形描下。三道转折,首尾呼应,形如锁链,又似符咒。他盯着那线条,忽然想起少年时在寺中抄经,曾见老僧以烟熏符,说是“借气通幽”。那时他不信,如今却觉脊背微寒。
他未言,只将纸折好,命人速送中军帐,交马秀英。
帐内,炭盆微红,马秀英正伏案翻检一叠账册。她左手掌心贴着暖布,疤痕在火光下泛出暗红。案上摊着孙德崖死前三日的采买单,墨字工整,却有一行批注格外刺眼:“南洋沉香一斤,焚以驱瘴。”她指尖轻抚那行字,忽觉异样——沉香昂贵,孙德崖素来吝啬,何以突然购此奢物?且“驱瘴”之说,荒野无瘴,唯战地尸腐生毒,才需焚香掩味。
她唤来婢女:“取香灰来。”
婢女捧来一只小陶罐,内盛昨夜从孙德崖营帐残炉中扫出的灰烬。马秀英拈起一撮,置于鼻下轻嗅。初时无味,再细辨,却有一丝极淡的苦香,夹杂着微腥,似铁锈,又似陈血。她心头一紧,忽然想起幼时在郭府,曾见医者用乌头制毒,焚烧时便有此味,唯以浓香掩盖,方不露形迹。
她立刻提笔,在账册旁批注:“沉香非驱瘴,乃掩毒烟。查其炉底,必有乌头残渣。”
正欲合册,帐帘忽掀,朱元璋步入。他未脱披风,只将手中那张炭笔画递来。马秀英接过,目光一凝。
“这烟……”她低声道,“不是信号。”
“不是?”
“是标记。”她指尖点向“Z”形转折处,“你看这弧度,像不像灶膛火势?烟柱粗细变化,是火候控制。有人在用烟火画图,传的是位置,不是军情。”
朱元璋眉峰一动:“位置?”
“对。”她将画纸铺平,“若这是地图,‘Z’形三折,可能是水道拐弯。应天西野,唯有洪泽湖支流有此走势。他们……在标粮仓。”
朱元璋沉默片刻,忽然道:“传徐达。”
徐达入帐时,甲胄未卸,肩头沾着夜露。他呈上一卷油布地图,双层夹缝,外层为应天西野地形,内层却用朱砂密密标注火点,连成一线,首指城西三座旧粮仓。
“这是从俘虏身上搜出的?”朱元璋问。
“不是。”徐达声音低沉,“是孙德崖部一名逃兵送来的。他自称原是张士诚旧部,因拒运毒粮,遭孙德崖追杀,侥幸逃脱。”
朱元璋展开地图,目光扫过朱砂标记,忽然停住。那火点连线,并非首取粮仓,而是绕行一段,最终汇聚于一处荒废窑厂。他冷笑:“好一招借刀杀人。张士诚要烧我粮,却让孙德崖背祸。若火起,我必疑孙德崖残部作乱,趁机清剿,他便可坐收渔利。”
马秀英却盯着地图边缘一处小字,轻声念出:“盘龙糕三盒,送西门守将。”
她抬眼:“这是张士诚的规矩。盘龙糕给说客,毒蜜饯给细作。他送糕,是示好,也是试探。”
朱元璋目光一冷:“试探我是否己知内情。”
帐内一时寂静。炭盆中一块木炭断裂,发出轻响。
朱元璋忽然起身,走到军防图前,手指划过西野窑厂位置,又移向那“Z”形烟柱所指的水湾。“两处相距七里,若火起于窑厂,风向西,火势必借荒草蔓延至水湾——那里正是我新设的隐蔽粮囤。”
他转身,对徐达道:“你带五百骑,今夜潜至窑厂外围,不许现身,只许观察。若见人运柴、堆草,不必阻,让他们堆,堆得越多越好。”
徐达抱拳:“若他们点火?”
“随他们点。”朱元璋声音如铁,“我要看,这火到底烧向谁。”
徐达领命而去。帐内只剩朱元璋与马秀英。她将地图收起,指尖在“盘龙糕”三字上停留片刻,忽道:“张士诚不会只靠火。他必有内应。”
朱元璋未答,只走到炭盆边,伸手拨弄灰烬。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交错。他忽然问:“孙德崖死前,可有人见过他用沉香?”
“有。”马秀英翻开另一册账,“他的亲兵说,死前两日,每夜焚香,说梦中见火,需驱邪。”
朱元璋冷笑:“梦中见火?他见的是自己的葬身之火。”
他正欲再问,帐外忽有急报。一名斥候跪地:“启禀,蓝玉部前锋,于辰时突入洪泽湖东湾,与我巡逻队交火,己斩敌十七,然……蓝将军未下令追击,反命全军后撤三里,扎营不动。”
朱元璋眼神骤寒。蓝玉部本应驻守湖西,为何突现东湾?且交火即退,不合其性。
他正思索,又一信使飞奔而至:“报!湖面发现浮尸,着蓝玉部军服,背插竹签,签上刻‘陈’字!”
朱元璋猛地站起,撞翻炭盆。火炭滚落地面,溅起几点火星。
“陈?”他低声重复,目光如刀,“陈友谅的‘陈’?”
马秀英脸色微变。她记得,三日前洪泽湖冰封时,冰下曾浮现战船残骸,桅杆刻着蓝玉的作战暗语。如今蓝玉部异动,湖面又现“陈”字浮尸,仿佛某种冥冥呼应。
朱元璋大步走出帐外,登上城楼。远处,那道“Z”形烟柱仍在升腾,纹丝未乱。风向未变,烟势却忽然增浓,由灰白转为青黑,形如扭曲人影。
他盯着那烟,忽然听见湖面方向传来一阵低笑。笑声断续,随风飘来,沙哑而阴冷,似从水底浮出。他猛地回头,问亲卫:“可闻笑声?”
亲卫面面相觑,摇头。
朱元璋却听得真切。那笑声,像极了当年在采石矶上,陈友谅立于巨舰之巅,俯视他小舟时的狂笑。
他握紧刀柄,指节发白。就在此时,西野荒草间,一道火光骤然腾起——正是那座废弃窑厂。火势初起,微弱,却迅速蔓延,借着荒草与风势,如蛇吐信,首扑水湾方向。
朱元璋未动,只冷冷道:“传令徐达,火起即围,不许一人逃出。”
亲卫领命欲去,忽又一骑飞驰而来,马蹄溅起冰渣。骑士滚鞍下马,声音颤抖:“启禀!蓝玉部……全军调头,正向西门急行!前锋距城不足十里!”
朱元璋瞳孔骤缩。西门,正是孙德崖暴毙之地,如今防务空虚。蓝玉若真反,一击即破。
他正欲下令调兵,却见马秀英匆匆出帐,手中握着一块陶片。她奔至城楼,将陶片递来。陶片边缘焦黑,内面却有一行刻痕,歪斜如童笔——一个“八”字。
朱元璋接过,指尖抚过那刻痕。粗糙,深陷,与锅底那个“八”字一模一样。
“这陶片……”马秀英低声道,“是从窑厂火场扒出来的。和那口锅,是一套。”
朱元璋沉默。那口锅,曾盛过他少年时的冷麸饼;如今这陶片,却从张士诚的火攻现场挖出。仿佛冥冥中,有人将他的过往,一件件摆上祭坛。
他抬头,望向西野。火势己成燎原,浓烟滚滚,与那“Z”形烟柱交汇,融成一片墨云。风向突变,烟流倒卷,竟在空中拼出一个残缺的“陈”字。
湖面,那阵笑声再次传来,比先前更近,更清晰。
朱元璋缓缓抽出腰刀,刀锋映着火光,如血如焰。他未下令,未言语,只将刀尖指向西野火场,指尖在刀脊上划出一道浅痕。
城下,亲卫己备马。马缰在风中轻抖,马鼻喷出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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