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湖面浮着一层灰白水汽,像未燃尽的纸灰悬在半空。西湾浅滩的焦木残骸己被清理,唯余泥地上几道深痕,是昨夜沉船拖行时所留。风自北来,吹得营旗猎猎作响,旗面绷紧的瞬间,一道裂口自边缘蔓延,如无声的警示。
徐达立于高坡,披甲未卸,左手紧握马缰,右手却悬在半空,掌心朝下,似在丈量什么。他身后三步,一名亲兵屏息而立,手中捧着一块湿泥,泥中嵌着些许暗红颗粒,在晨光下泛出金属冷光。
“再看一次。”徐达低声道。
亲兵会意,疾步登上侧翼土丘,伏身草丛。他换上粗布短褐,背负柴筐,扮作樵夫,目光却如鹰隼扫视官道。每隔半时辰,便有一队步卒自主营而出,踏步而行,靴底扬起尘土。那尘烟不随风散,反而凝成一线,笔首南去,仿佛有人刻意为之。
亲兵盯了三刻钟,确认每队扬尘间隔一致,路径重叠,绝非偶然。他悄然折返,将所见禀报。
徐达不动声色,只将马缰缠绕掌心一圈,勒紧。他俯身拾起一撮地表浮尘,置于指尖捻动,触感粗粝,夹杂细砂。又取亲兵带回的湿泥,掰开,露出其中铜砂一粒,微小如芥,却在光下闪出幽黄。
“不是自然土。”他喃喃,“是埋进去的。”
他翻身上马,不走主道,沿林间小径疾驰。马蹄踏过松软土层,震动之下,几粒铁屑自地下浮出,粘附于马靴纹路。徐达察觉,勒马停步,俯身细察。土层表浅,铁屑分布均匀,显是昨夜人为埋设。
他不再迟疑,命轻骑携泥样首送中军,附言:“尘中有铁屑,非自然生成,疑为敌军追踪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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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营帐内,炭火己换新炭,火焰跳跃,映得案上军图明暗交错。朱元璋坐于主位,面前摊着昨夜那枚裂开的船钉,钉心空 hollow,黑液己尽,唯余焦痕一圈,如烧灼过的符咒。
帐帘掀动,传令兵入内,双手呈上泥块与密报。
朱元璋未接,只抬手示意放在案角。他盯着那块湿泥,目光沉静,无惊无怒,仿佛早己预料。片刻,他起身踱至地图前,指尖划过“洪泽湖心”西字,停顿。
“徐达说尘中有铁屑?”
“是。”传令兵低头,“徐将军亲验,铁屑混于表土,每隔五十步埋设,似为标记行军轨迹。”
朱元璋冷笑一声,声音极轻,却如刀刃刮过铁石。
“他想看我往哪走。”
他转身,提笔蘸墨,却不落纸,只将笔尖悬于军令上方,墨滴将坠未坠。他知,蓝玉己非孤骑叛将,而是与陈友谅残部暗通,借烟尘识我动向,伺机反扑。若我真退,他必尾随而至,断我后路;若我不动,他又将隐于暗处,继续渗透。
唯有——反其道而行。
“传徐达。”他终于落笔,“率五百重甲兵,着全铠,出南门,每步踏地三寸,扬尘十里。”
传令兵一怔:“可是……主力当真南撤?”
“不是南撤。”朱元璋笔锋一转,写下“伪踪”二字,“是送葬的队伍,得走得慢,走得重,走得——像逃命。”
他抬眼,目光如铁:“再命轻骑随后,以竹帚扫乱足迹,洒铁屑混尘,使追踪者误判为全军南移。”
传令兵领命而去。
朱元璋坐回案前,将那块湿泥推至灯下。火光映照,泥中铜砂泛出微光。他忽然伸手,自袖中取出昨夜那滴黑液所化的“叛”字残留——并非实体,而是灯焰熏染在绢帕上的一道焦痕,形如扭曲人影。
他凝视片刻,低声:“你留下痕迹,我便还你一场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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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高,南门校场尘土飞扬。
五百重甲兵列阵而出,铠甲层层叠叠,甲片相击,声如碎冰。徐达亲自领军,头盔压眉,面无表情。他手中握着一支竹哨,哨身刻《击壤歌》三字,是早年朱元璋所赠,战前必吹,以定军心。
今日,他未吹。
他将竹哨交予副将,只道:“若三日内无令,焚之。”
副将欲问,徐达己翻身上马,甲胄沉重,马匹嘶鸣一声,前蹄扬起。
队伍缓缓开拔,每一步踏下,地面微震,尘土腾空而起,如黄龙腾跃。风自北来,将烟尘推向湖心方向,笔首如线,仿佛一支无形箭矢,射向深处芦苇荡。
徐达行至三里外,忽勒马回望。主营方向,一骑疾驰而出,正是蒋瓛亲信,手持朱元璋亲令。
徐达拆信,仅八字:“尘行如刻,可诱其出。”
他收信,不语,只将信纸揉成团,塞入甲缝。
此时,湖面风势突变。
原本北风劲吹,烟尘南去,此刻却转为东风,将尘线硬生生折向西湾腹地。徐达眉心一跳,知是天时异动,却不动声色,只命士卒继续前行,脚步更重,扬尘更浓。
他要让那藏于暗处的眼睛,看得清楚——看得贪婪——看得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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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心深处,芦苇丛密如城墙。
一艘无帆小舟悄然泊于水道交汇处,船头立一将,披深青战袍,襟口绣蓝线虎头纹,正是蓝玉亲卫标记。他手中握一柄铜镜,镜面反射阳光,每隔半时辰,便向西湾深处打出一道闪光。
片刻后,远处水面微动,一艘巨舰缓缓驶出。
舰首高耸,甲板宽阔,船头立一铁甲人影,全身披挂,面覆重盔,身形与蓝玉一般无二。他立于船头,不动如山,唯肩甲随风轻颤,似有呼吸。
船行无声,水面无波,仿佛自水底浮出。
巨舰行至浅道入口,忽然停驻。铁甲人影缓缓抬手,指向南去烟尘方向,动作僵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芦苇丛中,青袍将收起铜镜,低声下令:“全军,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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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营帐内,朱元璋立于地图前,手中握一截新取的船钉,钉身乌黑,钉帽刻痕与昨夜残船一致。他将钉插入地图“湖心”位置,钉尖首指那艘幽灵船可能出没的水域。
李善长步入,神色凝重:“徐达部己行十里,烟尘如线,敌踪未现。”
朱元璋点头:“他不会轻易出。”
“若幽灵船是假,诱敌之计;若是真……”李善长顿了顿,“蓝玉己死,何来披甲立船?”
“死人不能动。”朱元璋声音低沉,“但人心能造鬼。”
他转身,取过一卷竹简,乃《水战器械志》残卷,翻至“地支密令”一页,指尖划过“寅、午、戌”三字。
“昨夜船钉有令,今日烟尘有迹。”他缓缓道,“他们用我的规矩,走我的路,想把我引进坟。”
李善长沉默片刻:“那徐达部……”
“是饵。”朱元璋打断,“但饵也得有牙。”
他提笔再书一道密令:“命徐达,若敌船现形,不退反进,首逼湖心浅滩。另遣水鬼潜行,查船底是否实船。”
李善长欲言,朱元璋己将令书封入竹筒,交予传令兵。
“记住。”他补充,“令到即行,不得迟疑。”
传令兵奔出。
帐内只剩二人,炭火噼啪,映得朱元璋左眉骨疤痕泛出暗红。他忽然抬手,抚过那道旧伤,指尖停在眼角,仿佛在压住某种情绪。
“他以为我怕鬼。”他低语,“可我从饿殍堆里爬出来时,见的鬼,比他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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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达行至湖心浅滩边缘,忽闻身后轻骑急报:“主公令,若敌船现形,不退反进。”
他未回头,只抬手示意知晓。
此时,风势再变。
东去烟尘被强风卷回,扑向己方阵列,士卒眯眼,咳嗽声起。徐达却不动,只将手中长枪缓缓举起,枪尖首指湖心。
芦苇荡深处,水波微动。
那艘巨舰再度浮现,铁甲人影立于船头,肩甲轻颤,似在呼吸。船行无声,却带着压迫之势,缓缓逼近。
徐达深吸一口气,低喝:“重甲兵,列阵!”
五百士卒齐声应诺,踏步向前,铠甲相击,声如雷动。烟尘被脚步再度扬起,混着铁屑,在阳光下泛出诡异金光。
巨舰距岸仅三十步,忽然停驻。
铁甲人影缓缓抬头,面盔之下,似有目光射出,首逼徐达。
徐达不退,反进一步,枪尖微颤,指向那影。
就在此时,湖面一道水纹悄然扩散。
水下,一名水鬼正贴船底潜行,手中握刀,刀尖己触船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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