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的血腥气尚未散尽。
夜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
苏烈阳的怒气在亲手下令处死两个家丁后，稍稍平息了一些。
他的目光从远处收回，落在了瑟瑟发抖的苏思思身上。
那张苍白的小脸，凌乱的衣衫，都在无声地控诉着苏府的疏忽。
更是他身为一家之主的失职。
吴能溪款步上前，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自责与心疼。
她从丫鬟手中接过一件狐皮斗篷，亲手为苏思思披上。
“都是我治家不严，才让这些狗奴才生了歹心，惊着了思思。”
她转向苏烈阳，眼眶微红。
“老爷，思思受了这么大的惊吓，还是快些让她回房歇息吧。”
苏思涵也附和道。
“是啊父亲，二妹的病才刚好，身子骨弱，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她说着，便想去搀扶苏思思。
苏思思却再次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她的身体依然在抖，但眼神却越过众人，首首地看向苏烈阳。
那是一种纯粹的，寻求庇护的眼神。
一个女儿对父亲最本能的依赖。
苏烈阳的心被这眼神刺得一软。
他摆了摆手。
“都别在这里杵着了，回正厅。”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周武，你亲自带人，把二小姐送回清芷院，再派两个得力的婆子守着，不许任何人打扰。”
这个命令，看似是在保护苏思思。
却也隔绝了她与外界的所有联系。
吴能溪的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满意。
只要把苏思思控制住，让她无法再乱说话，这件事就能被压下去。
死无对证。
最终只会变成一桩下人手脚不干净，畏罪自杀的悬案。
苏思思被两个健壮的婆子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几乎是被架离了现场。
她没有反抗。
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正厅里灯火通明。
苏烈阳端坐在主位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吴能溪和苏思涵分坐两旁，厅中下人垂手侍立，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许久。
吴能溪终于忍不住，起身倒了一杯热茶，亲自捧到苏烈阳面前。
“老爷，夜深了，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
她的声音柔得像水。
“为两个奴才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苏烈阳接过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杯盖一下下地撇着浮沫。
“这件事，透着蹊跷。”
他冷冷地开口。
“思思前脚刚宣布‘病逝’，后脚就出了这种事。”
吴能溪的心猛地一跳。
她立刻跪倒在地，泪水说来就来。
“老爷明鉴，此事都是妾身的错。”
“那两个奴才原是负责府中采买的，因着人手不够，才临时调去处理后事，谁知他们竟是这等狼心狗肺之徒。”
她一边哭诉，一边偷眼观察着苏烈阳的神色。
“如今人己经死了，也算是给了思思一个交代。只是……只是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于思思的名节有损啊。”
她巧妙地将话题从“为何会出事”转移到了“如何保全名声”上。
苏烈阳最在乎的就是苏家的脸面。
果然，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一个女儿家，闺誉比性命还重要。
若是被人知道她曾被两个男人关在棺材里，衣衫不整，那她这辈子就算毁了。
苏思涵也起身，走到吴能溪身边，扶着她的肩膀，对着苏烈阳柔声说道。
“父亲，母亲说得是。如今当务之急，是封锁消息，万万不能让此事外传。”
“不如就对外宣称，那两个家丁是偷了府里的东西，想要私逃，被护院发现后，畏罪自尽了。”
“这样既能堵住悠悠众口，也能保全二妹的名声，父亲以为如何？”
这个提议合情合理，堪称完美。
它将一场针对主子的阴谋，彻底变成了一桩普通的奴才盗窃案。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苏烈阳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的妻子，又看了一眼温婉懂事的嫡女。
心中的疑虑被打消了大半。
或许，真的只是个意外。
他点了点头，正要开口准许。
一个丫鬟突然惊慌失措地从外面跑了进来。
“老爷！夫人！不好了！”
“二小姐她……她……”
丫鬟上气不接下气，指着门外，满脸惊恐。
吴能溪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
“她怎么了？”
苏烈阳厉声问道。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纤弱的身影冲进了正厅。
是苏思思。
她挣脱了那两个婆子的钳制，发髻散乱，只穿着单薄的里衣，赤着双足。
她的脸上没有血色，只有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
“父亲！”
她凄厉地喊了一声，声音如同杜鹃啼血。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吴能溪厉声呵斥。
“思思，你疯了！快回房去！”
苏思思却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她的目光死死地锁在苏烈阳的脸上，那目光里充满了绝望和质问。
“女儿不孝，女儿给苏家蒙羞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正厅。
“女儿不求父亲为我彻查真相，只求父亲让女儿一死，以证清白！”
说完，她竟是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厅中一根粗大的红木柱子狠狠撞了过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快到所有人都没能反应过来。
“不要！”
苏烈阳惊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目眦欲裂。
离得最近的苏思涵发出一声尖叫。
吴能溪的脸色瞬间血色尽失。
“砰！”
一声闷响。
但不是头骨碎裂的声音。
是周武。
这位护院队长在千钧一发之际，飞身扑了过去，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挡在了柱子和苏思思之间。
苏思思的额头撞在了他坚实的背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了下去。
周武也被撞得一个趔趄，但他立刻稳住身形，将昏过去的苏思思抱在了怀里。
整个正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苏思思这刚烈决绝的举动镇住了。
苏烈阳快步冲了过来，看着女儿额头上因撞击而迅速红肿起来的一片，他的手都在发抖。
他刚才在想什么？
他竟然真的想听信吴能溪母女的话，将此事草草了结。
如果不是周武反应快，他的女儿，现在己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一个被逼到要以死明志的女儿。
如果传出去，他苏烈阳会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一个连自己女儿都护不住，逼得她撞柱自尽的无能之父。
一股滔天的怒火和后怕，瞬间席卷了他全部的理智。
他猛地转过身，一双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死死地瞪着还跪在地上的吴能溪。
“这就是你说的，给了思思一个交代？”
他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就是你所谓的，保全她的名声？”
“如果不是她自己跑出来，是不是明天我就要给她收第二次尸！”
吴能溪被他骇人的气势吓得浑身发抖。
“老爷……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你闭嘴！”
苏烈阳一声怒吼，打断了她的辩解。
他指着吴能溪和苏思涵，声音里满是失望和愤怒。
“你们一个主理内宅，一个素有贤名，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不想着如何查明真相，严惩凶手，反而一心只想着如何遮掩，如何粉饰太平！”
“你们的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我这个一家之主！”
苏思涵吓得脸色惨白，也跟着跪了下来。
“父亲息怒，女儿知错了。”
苏烈阳看也不看她们，他的目光扫过全场。
最后，他看向了抱着苏思思的周武。
“周武！”
“属下在！”
“从现在起，你亲自带人，将清芷院给我围起来，任何人没有我的手令，不得进出！”
“是！”
苏烈阳又看向一旁的管家吴银良，吴能溪的那个远房亲戚。
“吴银良！”
“老奴在。”
吴银良战战兢兢地出列。
“将今晚所有当值的人，全部给我关到柴房里，一个一个地审！”
“尤其是负责看管二小姐病情的西门嬷嬷，给我重点审！”
“我倒要看看，好端端的一个人，是怎么‘病死’的！又是怎么被两个奴才拖去活埋的！”
苏烈阳的声音掷地有声，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威严。
“彻查！”
“这件事，给我一查到底！但凡牵涉其中的，不论是谁，一律家法处置，绝不姑息！”
这番话，不仅是说给下人听的，更是说给跪在地上的吴能溪听的。
吴能溪的身体晃了晃，几乎在地。
她知道，事情彻底失控了。
苏思思这一撞，不仅撞碎了她的计划，更撞开了苏烈阳的疑心。
她精心布置的一切，即将被翻个底朝天。
周武抱着“昏迷”的苏思思，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少女。
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在无人看见的角度，苏思思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微弱的，冰冷的弧度。
父亲的“公正”虽然迟到了。
但终究还是来了。
而她，也终于在这座囚禁了她两世的牢笼里，为自己砸开了第一道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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