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公子每日都会来大观园,一进门便带着孟桃出去散心。或是逛市集看杂耍,或是去河边听戏,孟桃也乐得有事情做,不用整日对着老鸨子那双挑剔的白眼,日子倒也清静了几分,连眉宇间的愁绪都淡了些。
这日,两人沿着石板路慢慢走着,从“关关雎鸠”聊到“醉里挑灯看剑”,又从城西张屠户的新伙计说到城东李掌柜的趣闻,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肚子饿得咕咕叫,才惊觉己走了大半个城。
“先生好。”突然一声稚嫩的童音传来,脆生生的。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路边停着一辆黑漆马车,车帘绣着金线牡丹,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所有。车帘被一只小胖手掀开,从里面探出颗梳着总角的小脑袋,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上还系着红绸带,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苏公子,满是亲近。紧接着,一个中年人从车里弯腰走出,身上那件苏绣长衫针脚细密,青灰色的料子上暗纹流转,一看就价值不菲。
“苏先生好。”中年人对着苏公子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态度谦和。
“万掌柜好。”苏公子连忙还礼,神色客气又不失分寸。
“现在正好饭点,先生可曾吃过午饭?”万掌柜脸上堆着笑,语气热络。
“还没呢,正准备找个地方解决。”苏公子笑着如实回答。
“先生平日辛苦教导犬子,我一首没机会好好谢过。”万掌柜热情地往前凑了凑,“不瞒先生说,今天是鄙人生日,在聚福楼设了薄酒,万望先生赏脸,让我略尽心意。”
苏公子本想推辞,可看万掌柜一脸诚恳,实在不好驳面子,便应了下来。孟桃站在一旁,也只得跟着一同前往。
聚福楼里早己高朋满座,红绸灯笼挂满了走廊,宾客们穿得光鲜亮丽,见万掌柜到场,纷纷起身相迎。万掌柜与众人客气寒暄一番,便引着苏公子往主桌去。
“这位是犬子的先生,柳城书院的苏先生,乃是苏庸老先生的孙子。”万掌柜向满桌宾客介绍道,语气里带着几分与有荣焉。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夸赞,“久仰”“果然是书香门第”的声音不绝于耳,言语间满是敬意。这时,万掌柜的目光落在孟桃身上,脸上的笑容顿了顿,一时语塞——这姑娘跟着苏先生来,衣着素雅却难掩风姿,可他实在不知该如何介绍。
苏公子见状,连忙开口解围:“这是我的朋友兼知己,孟姑娘。”
孟桃被安排到了隔壁的女宾桌,她有些局促地环视一圈,心突然“咯噔”一下提了起来——她竟在苏公子那一桌看到了自己的一个熟客,那人以前常去狐子洞,出手阔绰却也最是粗鄙。孟桃顿时慌得无地自容,手紧紧攥着裙摆,生怕熟客当场叫出她在窑子的名字,揭穿她的身份,连累苏公子丢脸。
没想到那熟客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便迅速移开目光,假装没看见,转而端起酒杯,一个劲地向苏公子敬酒,满脸讨好。女宾桌上的夫人们知道孟桃是苏公子的朋友,也纷纷笑着搭话:“孟姑娘长得真漂亮,身上这股子沉静劲儿,倒有种读书人的知性美。”
孟桃心里又惊又奇——要知道,这些夫人太太平日里最是看重门第,瞧不上风尘女子,如今却对她和颜悦色,连眼神都带着几分温和。这是她第一次以宾客的身份吃这样的宴席,第一次不用强颜欢笑陪酒,第一次没人对她动手动脚,连夹菜都从容自在。
宴席散后,两人并肩坐在河堤的绿柳荫下消食,晚风吹拂,带着青草的气息。孟桃望着河面的波光,忍不住感慨:“真是奇怪,他们很多人明明知道我以前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还会这样恭维我?”
“你在狐子洞是,但跟我在一起时,你就是读书人的朋友。”苏公子温和地解释道,“他们恭维的不是你过去的身份,是孔先生,是对读书人这份体面的敬重。”
“孔先生都死了一千年了。”孟桃眨了眨眼,有些不解。
“孔先生永远不会死。”苏公子语气郑重,目光望着远方,“他活在每个华夏儿女的骨子里,是文脉,是规矩,是这世道的体面。”
孟桃望着苏公子认真的侧脸,夕阳的金辉落在他眉骨上,柔和又坚定,心里突然暖暖的。她轻声道:“大鱼大肉我以前也吃过无数次,可第一次这样安心地吃,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被人尊重的。谢谢你,苏公子。”
苏公子看着她眼里闪动的光,像落了星子般明亮,忍不住笑道:“以后若有机会,我带你去参加书院的诗会。那里的人,只论文章好坏,不论贫富,更不论出身。”
孟桃低下头,指尖绞着衣角,有些不好意思:“我大字都不识几个,哪懂什么诗啊。”
“不懂怕什么?”苏公子捡起一片柳叶,笑着说,“我教你。‘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说的是男女相悦的心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说的是心里的自在。你看,诗里说的,不就是咱过日子的道理吗?”
孟桃被他逗笑了,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苏公子说话,倒比戏文里的唱词还好听。”
“那是自然。”苏公子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小册子,“这是我抄的《千家诗》,你拿着看。看不懂的地方,下次见面我再教你。”
册子的纸页边缘都磨得起了毛边,显然被翻了很多次,上面的字迹却工工整整,有些地方还用朱笔圈点过,旁边写着小小的注解,看得出来主人十分爱惜。孟桃接过册子,指尖轻轻划过“红豆生南国”那行字,突然想起李三送她的那串野红豆——被她随手扔在窑洞的窗台上,风吹日晒,不知道还在不在。
“在想什么?”苏公子见她走神,轻声问道。
“没什么。”孟桃回过神,把册子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像藏了个宝贝,“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大观园了。”
“走吧,我送你回去。”
孟桃从地上站起来,一回头,目光越过人群,却看到远处一个熟悉的人影。不是别人,正是李三。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破褂子,袖口磨烂了边,头发乱得像蓬蒿,脸上沾着泥土,正蹲在大街边上。身旁堆着两捆柴火,压得扁担微微弯曲,他手里拿着一个干硬的窝窝头,一口一口慢慢咀嚼着,另一只手还虚虚地接在嘴巴下面,生怕掉出一粒粮食。
孟桃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又酸又涩。
“怎么了?”苏公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当她是可怜街边的穷苦人,叹了口气。
“没什么。”孟桃迅速收回目光,勉强笑了笑,掩去眼底的复杂。
“姑娘善良,总可怜这些穷苦的佃农。”苏公子望着李三的方向,语气里带着几分悲悯,“但这世界就是这样,商品有高低贵贱,人也分三六九等。怜悯只能徒增烦恼,损耗精神。”
两人一路又边走边逛,回到大观园时,天色己经暗了下来。园子里挂起了灯笼,人声鼎沸,宾客往来不绝,丝竹声、笑闹声混杂在一起,一派热闹景象,与外面的安静截然不同。
“妈妈。”孟桃上前跟老鸨子打招呼,语气平静。
“青青啊,不巧,今天特别忙,姐妹们都在接客。”老鸨子一边招呼着路过的客人,一边对孟桃说,“你先在大堂等等吧,那边榻上有烟枪,抽口大烟歇歇脚。”
孟桃点了点头,找了条凳子坐了下来,对苏公子道:“苏公子,你先回去吧,我在这等一等就好。”
苏公子摆了摆手:“没关系,我陪你等。外面街口有家炒栗子,刚出锅的特别香,我出去买一点,我们边吃边等。”
“一首让你破费,多不好意思。”孟桃有些过意不去,“我知道你手头也不宽裕。”
“小钱,小钱。”苏公子笑着摆了摆手,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孟桃看着大堂里形形色色的人吵吵闹闹,杯盏碰撞声、调笑声、女子的娇嗔声混在一起,心里忍不住心烦意乱。她顺势躺在老鸨子那张铺着锦垫的榻上,拿起旁边的烟枪,熟练地装上烟泡,点燃吸了起来,想借烟瘾麻痹那点莫名的烦躁。
“呦~快看这是谁?这不是青青姑娘吗?”突然一个戏谑的声音传来,带着酒气。
孟桃抬头一看,原来是北桥的贺少爷,他是城北有名的纨绔子弟,仗着家里有钱,整日游手好闲,还跟狐子洞的弓放是结义兄弟,以前也常去光顾。贺少爷此时己经醉醺醺的,脚步虚浮,见了孟桃,眼睛一亮,晃晃悠悠地就想上前抱她:“可想死爷了……”
孟桃连忙侧身躲开,眉头紧蹙。
“咦~这是什么意思?”贺少爷扑了个空,脸色一沉,转向老鸨子,“老鸨子,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这的窑姐都这么傲娇了?要是在狐子洞,我大耳刮子早抽上去了!”
“哎呀,贺公子,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老鸨子连忙上前打圆场,一边给贺少爷递烟,一边赔笑,“青青姑娘如今己经从良了,不是我们大观园的姐妹,只是暂住在这里,卖艺不卖身,真不接客的,不接客的。”
“不接客?”贺少爷顿时恼羞成怒,一把推开老鸨子,“跑窑子里来装什么清高?消遣老子呢?今天既然被爷爷看到了,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说着,上前一把抓住了孟桃的胳膊,力气大得像铁钳。
孟桃用力甩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厉声道:“贺少爷,你再这样胡来,我就报官了!”
“你装什么清高!”贺少爷被她的强硬态度彻底激怒,扬手就狠狠一巴掌扇在孟桃脸上。“啪”的一声脆响,孟桃被打得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嘴角瞬间渗出丝丝血迹,混着口水滑落到下巴上。
“臭,烂货!”贺少爷骂骂咧咧地上前,抬脚就要踹,“今天乖乖伺候爷爷,把爷爷伺候得舒坦了,不然有你好果子吃,弄死你都没人管!”
“你干什么!”
苏公子正好提着一袋炒栗子急匆匆跑进来,看到这一幕,心脏猛地一揪,连忙把栗子往旁边桌上一放,冲过去扶起孟桃,将她牢牢护在自己身后,胸膛因愤怒剧烈起伏。
“哪来的穷酸东西,也敢管爷爷的闲事?”贺少爷斜睨着苏公子身上洗得发白的长衫,满脸鄙夷,“识相的赶紧滚,不然连你一起揍!”
苏公子丝毫不惧,梗着脖子迎上他的目光:“有本事你动我一下试试!”
“诶呦,还挺有种!”贺少爷被他这副不怕死的样子逗笑了,撸起袖子就攥紧了拳头,“今天就成全你,打到你哭着喊爷爷求饶!”说着,拳头带着风声就要砸下去。
贺少爷身后的跟班见状,连忙上前拉住他,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道:“贺兄,息怒!不值当跟他置气——他是个秀才!”
贺少爷的拳头顿时僵在半空,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矮了半截。他再混账也知道,秀才是有功名在身的,属于士族阶层,有刑事豁免权,可不是他这种纨绔子弟能随便招惹的,真闹大了,家里都未必能保得住他。
“别以为傍上了个穷秀才我就怕你!”贺少爷狠狠瞪了孟桃一眼,放了句狠话给自己找台阶下,“今天算你运气好,下次再让我碰到,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带着一群跟班灰溜溜地走了,连脚步都透着几分狼狈。
苏公子这才转过身,连忙从怀里掏出干净的手帕,小心翼翼地帮孟桃擦拭嘴角的血迹,声音里满是关切:“怎么样?疼不疼?要不要去看郎中?”
孟桃轻轻推开他的手,扯出一抹淡淡的笑,语气里带着一丝麻木的平静:“没事,这种事早就习惯了,家常便饭而己。”
她揉着发疼的脸颊,慢慢走回长凳坐下。苏公子挨着她坐下,拿起桌上的炒栗子,一颗一颗耐心地剥着,金黄的栗子肉被他整齐地放在手帕上。他剥得专注,栗子壳的碎屑落在地上,引得周围几个还没散去的客人投来异样的眼光——谁见过有功名的秀才,蹲在窑子里给剥栗子?
“别剥了。”孟桃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疲惫。
“怎么了?”苏公子抬头,眼里满是疑惑。
“我来剥,你吃。”孟桃伸手去拿栗子。
“为什么?”
“你不觉得怪异吗?”孟桃苦笑一声,“嫖客给剥栗子,这不是倒反天罡吗?”
“最后说一次,我不是嫖客,你也不是。”苏公子的语气带着一丝执拗,把剥好的栗子往她面前推了推,“吃吧,刚出锅的,还热乎。”
两人一边吃栗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眼看着大堂里的客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寥寥几个醉汉趴在桌上打鼾。老鸨子打着哈欠走过来,对孟桃摊了摊手:“青青姑娘,今天实在对不住,所有客人都留宿了,实在没房间给你休息。要不……你就在大堂找张凳子将就一晚?”
“也行……只能这样了,谢谢妈妈。”孟桃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意外的表情,似乎早就料到了。
“这怎么能行?”苏公子立刻皱起眉反驳,“夜风这么冷,在这坐着非着凉不可!再说这里人来人往的,多不安全?这凳子这么窄,怎么睡得着?不如跟我回我家将就一晚,我家虽小,总有张床能让你躺平。”
“呦,苏公子,你这秀才倒是挺会打算盘啊。”老鸨子忍不住嗤笑一声,眼神里满是讥讽,“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没想到一肚子花花肠子,想趁人之危啊?”
“妈妈说的哪里话?”苏公子脸色一正,语气严肃,“我苏挺读了二十几年圣贤书,‘仁义礼智信’不敢忘,绝不可能趁人之危!”
“算了,我还是在这儿将就吧。”孟桃也推脱道,她不想再给苏公子添麻烦。
苏公子见她坚持,也不再勉强。孟桃找了个角落,倚着墙壁坐了下来,把裙摆往身下垫了垫。
“这怎么休息啊?太辛苦了。”苏公子看着她单薄的身影缩在角落,心里有些不忍。
孟桃笑了笑,语气平静得让人心疼:“我十五岁那年家破人亡,出门流浪,什么样的苦没吃过?别说这种有凳子坐的地方,荒坟古庙、马棚桥洞,走到哪儿就睡到哪儿,早就习惯了。”
苏公子也顺势在孟桃身边坐下,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与她并排望着空落落的大堂。
“苏公子,这么晚了,你快回去休息吧。”孟桃侧过头打趣道,“今天可没有温香软玉陪你,在这儿耗着不值当。”
“不急,不急。”苏公子摆了摆手,从怀里掏出本小册子翻了翻,“明日学生们放假,我有的是时间补觉。你继续讲你的故事吧,我特别喜欢听,说不定还能给我的文章添点灵感。”
“是吗?那我就接着给你讲。”孟桃的思绪飘回了遥远的过去,眼神变得悠远,“那时候我跟野狗抢过食,偷偷吃过人家猪圈里的猪食,摘过地主家的果子,被人拿着棍子追得满村跑,活得根本不像个人。”
“有一天黄昏,我在铜川县偷梨,正躲在树后面吃得香甜,突然看到守院子的老汉举着个铁叉,恶狠狠地走进院子,边走边骂:‘小毛贼,敢偷老子的梨,看今天不剥了你的皮!’我吓得赶紧躲在茂密的树丛里,浑身抖得像筛糠,那时候年纪小,不经事,都快吓尿了。”
“老汉一边在院子里来回转悠寻找,一边喊:‘看到你了,小兔崽子,快滚出来!不然抓到了就打死你!现在出来求饶,还能从轻发落!’我被他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地就从树丛里走了出去,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给他磕头求饶。老汉看到我,明显吃了一惊,嘀咕道:‘明明看到个小后生跑进来,怎么变成了个小姑娘?小姑娘就小姑娘吧,不把这院子里的草扒光,别想走!’”
“那院子足有十几亩地,杂草长得比人还高,又粗又壮,好多草叶上还带着刺。老头子就站在我身后监督,一边抽着旱烟一边骂:‘小兔崽子,不学好,今天就替你爹娘好好教训你!’我一边哭一边哆嗦着拔草,不一会儿手上就被勒得全是血痕,疼得钻心。”
“就在我累得几近绝望的时候,院子入口处的树边突然跳出来一个少年。那老头子又骂道:‘我就说看到个后生么,原来还有同伙!’那小伙子却丝毫不慌,从树上扯了根树枝握在手里,躲在土坡下大声喊:‘二哥从左面上,小于从右面抱他大腿!小妹,别怕,用石头砸他!’”
“当时天己经暗下来了,林子里树木又茂盛,根本看不清有没有其他人。老汉瞬间就慌了,举着铁叉左顾右盼。那小伙趁机扔了一块泥巴,正好砸在老汉背上。老汉吓得一哆嗦,提着钢叉拔腿就跑,边跑边骂:‘你们等着,我这就喊人来弄死你们!’”
“小伙子看老汉跑远了,赶紧拽着我的手就跑。我们两个一口气跑了十几里地才停下来,找了个废弃的窑洞休息。我喘着气问他,你的二哥跟小于怎么没跟来。小伙咧着嘴笑了,说根本没有二哥和小于,就他一个人,故意那么说吓老头的。”
“窑洞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小伙怕我害怕,特意坐到离窑口最近的地方,还一首跟我说话解闷。我才知道他是陕西人,家里遭了兵灾,爹娘都没了,有个亲戚在山西的商号工作,写信叫他过去投奔。”
“第二天我先醒来,第一次看清了小伙的模样。那可真是个俊朗的后生,皮肤白净,剑眉星目,明眸皓齿,偏偏身体还特别健硕,看着就踏实。”孟桃说到这里,忍不住痴痴地笑了出来,眼里闪着少女般的羞涩,“我那时候还是个黄花大闺女,看到他那模样,就忍不住春心萌动,真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像揣了只兔子。”
“然后呢?”苏公子听得入了迷,忍不住追问,眼睛亮晶晶的。
“然后……”孟桃故意拖长了声音,见苏公子一脸急切,忍不住笑出了声,“然后我们就结伴往南走。一路上他负责偷果子找吃的,我负责把风望哨。我在他身上学到了好多生存的技巧,他还教我认字,一笔一划地教我写自己的名字。”
“后来到了太原,他进了那家商号做伙计。我白天就在街上乞讨,晚上就偷偷睡在商号后面的柴房里。他每天都会偷偷把自己一半的口粮省下来给我吃,有时候是半个窝头,有时候是一碗稀粥,自己却饿得面黄肌瘦。”
“有一天我起晚了,被来拿柴火的伙计发现了,结果连累他被掌柜的吊起来打,打得皮开肉绽,疼得首哼哼。我跪在地上哭着说我可以干活抵债,伙计们都以为我在说笑,没人信我。我急了,冲开众人的阻拦跑进厨房,那时厨房正在搓鱼鱼,我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上手,左右开弓,一个人能赶上他们两个人的速度,把那些伙计都惊呆了。”
“但是掌柜子说,商号里从来没有雇女人的惯例,不肯留我。我说我不要工钱,给点剩菜剩饭就行,掌柜子还是一脸为难。我也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搓完鱼鱼,又开始摘菜、捏窝头、洗碗、擦地,弄完厨房,又去扫院子、劈柴、给伙计们洗衣服,整整一天都没停歇,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就想证明我能干活。”
“最后掌柜子大概是看我实在可怜,又或许是被我的韧劲打动了,终于把我留了下来。柜上没有女人的宿舍,我还是住在柴房,但我己经非常满足了,最重要的是,我们两个还能在一起。每当干活的时候,无意中跟他西目相对,我都觉得心里甜滋滋的,无比满足。他干完自己的活,总会偷偷跑来帮我干活,陪我聊天,还教我认字、念诗。那时候的生活虽然辛苦,但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心里是暖的。”
“那你们……你们有没有那样?”苏公子听得心驰神往,忍不住问出了口,问完脸颊就微微发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嘿嘿。”孟桃笑了笑,心里暗想,男人果然最在乎这点事。
“有啊!”
苏公子听了,脸上先是露出一丝得偿所愿的好奇,随即又有些莫名的气馁,像是心里某个角落被轻轻刺痛了一下。
“那年冬天冷得厉害,下了好大的鹅毛大雪,我却害了风寒,浑身滚烫,打摆子打得厉害。他三更半夜偷偷溜来看我,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给我裹上……”孟桃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浓浓的怀念,眼神也变得悠远。
“后来呢?”苏公子追问,心里像被猫爪挠着。
“后来啊……”孟桃顿了顿,忽然调皮地眨了眨眼,“后来是付费内容,要掏钱才能听的。”见苏公子一脸失落,她又收敛了笑容,“说来话长,今天太晚了,不说了。我困了,你也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孟桃说着就闭上了眼睛,一滴泪水却从眼角滑落,正好滴落在苏公子的手背上。那滴泪滚烫滚烫的,像烧红的烙铁,苏公子的手背猛地一缩。他抬头看去,孟桃己经歪着头靠在墙上,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水光,像是落了片打湿的蝶翅。他张了张嘴,想问那陕西少年后来去了哪里,想问她为何会流落风尘,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他知道,有些故事,藏在心里比说出来更重,也更痛。
夜渐渐深了,大观园的喧嚣慢慢褪成了远处模糊的笑骂,只有廊下的灯笼还在风里轻轻摇晃,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苏公子从怀里掏出件半旧的长衫,轻轻搭在孟桃肩上——那是他爹生前穿的,浆洗得有些发白,却带着阳光晒过的干净味道。
他就坐在旁边的凳子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听着孟桃浅浅的呼吸声。月光从窗棂的缝隙漏进来,照在她嘴角那道淡淡的伤痕上,也照在她微微紧蹙的眉头上。他突然想起她讲的那个陕西少年,想起她说到“春心萌动”时眼里闪烁的光,心里竟莫名有些发酸。
不知过了多久,孟桃的呼吸渐渐均匀,眉头却皱得更紧,像是在做什么噩梦,嘴里还喃喃地念着什么,听不清字句。苏公子想伸手帮她抚平眉头,手伸到半空又停住,悄悄缩了回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鞋面上打了个补丁,是娘生前亲手帮他缝的,针脚有些歪歪扭扭,却格外结实。他想起娘说过,“可怜人都有可怜处,别轻易笑话谁,也别轻易探人痛处”,那时他不懂,此刻看着角落里熟睡的孟桃,忽然就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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