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红色的铁水冲出炉口，发出沉闷的怒吼，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的眉毛点燃。
整个浇筑现场，空气都因高温而扭曲，气氛紧张到凝固。
陈思树站在沙坑的最高处，俯瞰着下方的一切，他成了这片钢铁与火焰领域唯一的君王。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冷静清晰，精准地穿透鼎沸的人声和热浪，送入每一个工人的耳中。
“一号流道，开！”
“盯住液面，保持匀速！”
“二号流道准备！三、二、一……开！”
工人们像一台台精密执行指令的机器，用长长的铁钩，严格按照他的口令控制闸门。
滚烫的洪流从不同方向，以不同的流速，分毫不差地注入那个巨大的“C”字型模具。
张浩站在不远处，瞳孔骤然收缩。
他预想中那混乱、野蛮、一拥而上的“灌铁水”闹剧，根本没有发生。
眼前的景象，完全击碎了他的认知。
这哪里是土法蛮干？
这分明是一场被恐怖计算力所支配的，复杂到极致的工业调度！
那个年轻的厂长，就像一个冷酷的指挥家，而那些看似粗野的工人，就是他手中最驯服的乐手。
铁水，便是他们演奏的，关于毁灭与重生的乐章。
他甚至看到，在陈思树的指令下，几个工人将一筐筐黑乎乎的矿石，在特定的时间点，精准地投入特定的流道。
“那是什么？”他喉结滚动，下意识地问向身边的王铁山。
王铁山看得满头大汗，随口答道：“哦，陈厂长管那叫‘孕育剂’，说是往铁水里撒点这玩意儿，能让铁疙瘩的骨头长得更结实。”
“孕育剂……”
张浩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个词汇，像一枚重锤，狠狠砸在他引以为傲的知识体系上。
他哪里知道，陈思树指挥工人扔进去的，是碾碎的硅铁和锰铁矿石。
这是现代铸造业中，最基础也最关键的球化与合金化处理，目的是从根本上改善铸铁的机械性能，让它从“脆”变得强韧。
而这一切，都来自陈思树脑中那个堪称神迹的工业知识库。
一个小时后，最后一滴铁水没入模具，巨大的沙坑被彻底填满。
所有人都累瘫在地，粗重地喘息，汗水浸透了衣衫，在地上印出一片片深色的痕迹。
但没人离开。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那个正在散发着惊人热量，缓慢冷却的沙坑。
成败，在此一举。
李振华政委走到陈思树身边，递给他一个水壶，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小陈厂长，今天，你给我上了最深刻的一课。”
他看出来了，这个陈思树，是个真正的帅才。
他不仅懂技术，更懂得如何将技术与现实的泥潭结合，懂得如何将一群凡人，锻造成一支钢铁般的队伍。
陈思树接过水壶，猛灌了几口，声音有些沙哑：“政委，现在说成功还太早。铸件的冷却，需要整整两天。这两天，才是真正的考验。”
接下来的两天，兵工厂的气氛，就像守在产房外的家属，既期盼又煎熬。
陈思树没有让任何人闲着。
浇筑组的任务完成，他立刻将所有人调往零件加工组。
造机器和造枪，双线并行，一秒钟都不能浪费。
他将“复仇者项目组”的学员和老师傅们重新分组。
“第一组，张师傅你亲自带队！攻克压力机的核心，超大号丝杠！这是力量的来源，精度，必须用头发丝去量！”
“第二组，李铁牛，你带队！加工齿轮箱！图纸上每一个齿的尺寸，错一根头发丝，就给我回炉重造！”
“第三组，冲压模具！我要两套，机匣，弹匣！”
“……”
任务如手术刀般精准分解下去。
然而，当老张师傅将那根最优质的铁轨钢架上C6140车床，准备挑战那根碗口粗的丝杠时，刺耳的警报再次拉响。
“不行啊厂长！”
老张师傅满头大汗地冲过来，手里拿着一枚崩掉一角的车刀，脸上满是挫败。
“咱们的车刀，是豆腐！这铁轨钢是石头！根本啃不动！”
所有人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
张浩站在一旁，嘴角不易察察地勾起一抹冷意。
看吧，问题还是来了。蛮干终究有极限，这就是你们绕不过去的坎。
陈思树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意外，仿佛连这个挫折，都在他的剧本之中。
他走到一堆缴获的废铜烂铁前，俯身从里面挑出一块黑不溜秋、毫不起眼的金属疙瘩。
“张师傅，用这个，去重新磨一把刀。”
老张师傅接过那块金属，掂了掂，满脸困惑：“厂长，这是啥？不就是块破枪零件吗？”
“它不是铁。”陈思树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这是鬼子重机枪的枪管节套，我分析过，它的材料里加了钨。硬度，远超我们认知里的一切钢材。”
钨钢！
这两个字像炸雷一样在张浩耳边响起，他的眼睛猛然瞪圆！
他当然知道钨钢是什么！
那是制造高级切削工具和穿甲弹弹芯的战略级宝贝！这种东西，别说是一个土八路的兵工厂，就是重庆的中央兵工厂，也得当祖宗一样供着！
这个陈思树，竟然能在一堆垃圾里，把它认出来？
老张师傅如获至宝，立刻冲到砂轮机前，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打磨起来。
半小时后，一把闪烁着幽蓝寒芒的崭新车刀，被庄重地安装到C6140车床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老张师傅再次开动机器。
“滋——”
这一次，不再是刺耳的崩裂声，而是一种流畅、悦耳、带着力量感的切削声！
那锋利的钨钢车刀，轻而易举地撕开了铁轨钢坚硬的表皮。
一道道卷曲而光亮的铁屑，像银色的面条，源源不断地从刀尖下流淌而出。
“成了！”
“天呐！真的切动了！”
工人们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张浩站在人群之后，看着那飞溅的铁屑，只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地疼。
他引以为傲的“苏联经验”和“书本知识”，在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厂长面前，脆弱得像一层窗户纸。
陈思-树的每一步，都精准得不似凡人。
他总能在他认为绝不可能的地方，拿出一个他闻所未闻，却又颠扑不破的解决方案。
这不是技术。
这是神迹！
他不知道，陈思树的大脑里，有一个工业模拟器。在决定造压力机的那一刻起，所有问题，所有细节，都己经被推演了亿万次。
现在他拿出的，只是那个唯一正确的答案。
接下来的两天，张浩彻底没了声音。
他不再开口，只是像个最虔诚的学生，默默跟在陈思树身后，看着他如何将一个个“不可能”变为“现实”。
他看到陈思树指导工人用“渗碳淬火”，造出外硬内韧的大号齿轮。
他看到陈思树用“三板研磨法”，手工磨出了精度高到恐怖的模具基准平板。
他甚至看到陈思树亲自带人，从后山挖来红土与白石，用最原始的材料，建起了一座结构精巧的“土法炼钢炉”。
当陈思树告诉他，红土富含铁，白石富含锰，他们要在这里，炼制出造冲锋枪枪机必需的“高锰钢”时……
张浩的世界观，彻底崩塌了。
他学的，是机械工程。
可眼前这个男人，他懂机械，懂材料，懂化学，甚至还懂地质勘探？！
这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第三天清晨，压力机机身的冷却期终于结束。
在所有人死死地注视下，工人们一铲一铲，小心翼翼地挖开了沙坑。
一个巨大的，通体漆黑的“C”字型铸铁框架，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
完整无缺！
表面光滑，结构完美，没有任何一道裂纹！
老张师傅颤抖着手，抡起一把大铁锤，对着机身非受力的部位，用尽平生的力气，狠狠砸下！
“当——！”
一声清脆悠扬的金属颤音，响彻整个山谷，久久不散。
机身，完好无损！
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色印记。
“成功了！”
“我们他娘的成功了！！！”
整个兵工厂，瞬间被狂喜的巨浪淹没。
工人们互相拥抱着，又蹦又跳，许多饱经风霜的汉子，笑着笑着，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李振华政委激动地握着陈思树的手，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张浩，他呆呆地看着那个巨大的铸件，又看了看旁边那个正在用土法炼钢的年轻人。
他缓缓地，摘下了那副象征着他身份和骄傲的金丝眼镜。
用衣角，使劲地，反复地擦了擦。
然后，他走到陈思树面前，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做出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举动。
他对着陈思树，这个比他年轻近十岁的青年，深深地，九十度，鞠了一躬。
“陈厂长，我错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和发自灵魂深处的敬佩。
“从今天起，我张浩，就留在你这个兵工厂。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我……想跟您学东西。”
征服一个骄傲的人，从来不是靠辩论，也不是靠权力。
而是用无可辩驳的事实，将他的整个世界，彻底击碎，然后在他面前，建立一个更恢弘、更真实的新世界。
陈思树，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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