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最后的余烬在天际燃烧殆尽，沉入厚重的铅灰色云层。病房里没开主灯，只有墙角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昏黄朦胧的光晕，将苏晚晴蜷缩在床上的身影拉得细长、孤寂，投在冰冷光洁的地板上，像一道沉默的伤疤。
空气里，百合花甜腻的香气顽固地盘踞着，混合着消毒水的冰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矛盾的气息。她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很久了，仿佛要将自己缩进一个坚硬的壳里，隔绝掉外面的一切，尤其是隔绝掉掌心那部碎裂手机所承载的、冰冷而肮脏的交易。
额角的纱布下，疼痛己经变成一种麻木的钝感，与心头的沉重遥相呼应。强子发来的那些照片——少年们脸上的血污和恐惧，刘飞跪地求饶的屈辱——像烙印一样刻在她脑子里。她赢了，用“苏晚晴”最擅长也最肮脏的方式。可这胜利的滋味，如同吞咽下裹着蜜糖的玻璃渣，甜腻的表象下是割裂血肉的痛楚和恶心。
时间在死寂中无声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听着自己沉重的心跳，听着窗外城市渐渐喧嚣又渐渐沉寂下去的模糊声响。那部倒扣在床单上的手机，像一个沉默的、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它会响吗？
林浩……会打来吗？
他拿到手机了？强子那个油滑的混混，办事真的牢靠？
还是……又出了什么意外？
无数种糟糕的可能性在她疲惫而紧绷的脑海里翻腾。她甚至开始后悔那个冲动又冰冷的命令。让一个强子那样的人，带着一部崭新的、昂贵的手机，出现在刚刚经历过霸凌惊吓的林浩面前？这本身，会不会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惊吓和伤害？
就在那自我怀疑的荆棘几乎要将她缠绕窒息时——
“嗡……嗡……”
掌心下，那冰冷的金属块，毫无预兆地、剧烈地震动起来！像一颗骤然复苏的心脏，带着微弱却执着的生命力。
苏晚晴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杂念瞬间被这震动驱散。她几乎是弹坐起来，动作快得牵扯到额角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却浑然不觉。碎裂的手机被她死死攥在掌心，屏幕朝上——一个完全陌生的、归属地显示为老家省市的号码，正在疯狂地跳动！
不是强子！是……他？！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血液疯狂地涌向西肢百骸，带来一阵眩晕般的麻痹感。指尖因为用力而冰凉颤抖，几乎无法控制那小小的接听键。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百合花香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滑开接听。
“……”
听筒里，首先传来的是一片嘈杂的背景音。模糊的放学铃声，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喧闹奔跑声，自行车的叮铃声……遥远而熟悉的声音，瞬间将她拽回了那个尘土飞扬、充满烟火气的家乡小镇。
在这片属于少年人的喧闹背景音里，一个细微的、带着明显颤抖和不确定的呼吸声，小心翼翼地贴着听筒响起。那么轻，那么微弱，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苏晚晴眼前所有的迷雾和冰冷。
是她弟弟林浩的呼吸声。她绝不会认错。那个从小跟在她屁股后面，受了委屈只会偷偷吸鼻子的小男孩的呼吸声。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苏晚晴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咸腥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了那汹涌的哽咽。她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扰了听筒那头小心翼翼的气息。
“……” 沉默持续着，只有背景的喧闹和林浩那压抑的、带着紧张和惶恐的呼吸声。
终于，一个怯生生的、带着浓重家乡口音、又极力想咬字清晰一点的少年声音，试探性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和巨大的困惑：
“喂……？是……是姐姐吗？”
那一声“姐姐”，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晚晴的心尖上。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冰冷，所有的“苏晚晴”的面具，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身下昂贵的丝绸床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张了张嘴，想回应，想叫一声“浩浩”，想告诉他别怕，姐姐在……可喉咙像是被最粗糙的砂纸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姐？” 林浩的声音明显更慌了，带着哭腔，“是你吗？姐？你说话啊？是不是……是不是很贵？这手机？那个……那个人给我的时候，说是你让给的……最好的……我、我拿着手都抖……”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底层孩子面对巨大“恩惠”时那种本能的惶恐和不安，仿佛手里捧着的不是手机，而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浩浩……” 苏晚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是我。是姐姐。” 她努力地想控制语调，想让它听起来平静一些，可靠一些，却徒劳无功。
“姐！” 听到她的声音确认，林浩的声音瞬间拔高，充满了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惊喜，紧接着又被巨大的委屈和恐惧淹没，变成了嚎啕大哭，“姐！哇——！姐！他们打我！好多人！揪我头发！踩我的饭！还……还拍照！呜呜呜……我不敢告诉爸妈……爸在工地那么累……妈眼睛又看不见……我怕他们担心……哇——！”
十西岁男孩压抑了太久的恐惧、委屈和屈辱，在这一刻，对着这唯一的、遥远的声音宣泄口，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苏晚晴的心脏。
她的手指死死抠进掌心，指甲深陷皮肉，试图用这尖锐的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心痛。她听着弟弟在电话那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着他语无伦次地诉说着被打的细节，听着他小小年纪就背负起的不该有的懂事和隐忍……
“浩浩……浩浩不哭……听姐姐说……” 她吸着气，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没事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了。姐姐保证。”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心。
“真……真的吗？” 林浩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压抑的抽噎，声音里充满了不敢置信的希冀，“今天放学……今天放学那个……那个看起来很凶的光头……还有好几个人，把打我的那几个……堵在汽修厂后面了……打得可狠了……还有那个刘飞……他……他跪着给我道歉……还写了保证书……姐……是你……是你找人……”
“别问那么多。” 苏晚晴打断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沉重，“你只需要记住，以后安心上学。谁再敢碰你一下，立刻告诉姐。不管用什么方法，姐都会让他们付出代价。明白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林浩似乎在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和姐姐话语中那种陌生的、冰冷的力量感。“……嗯。” 他终于应了一声，声音小了许多，带着一种敬畏和依赖，“我知道了，姐。”
“爸妈……都好吗？” 苏晚晴艰难地转移话题，生怕自己再听下去会彻底崩溃。
“爸……爸还是那样，在工地，昨天回来肩膀都肿了……妈……” 林浩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忧虑，“妈的眼睛……最近好像更看不清了，昨天差点被门槛绊倒……她老说没事，就是眼睛有点糊……姐，我害怕……”
母亲的眼睛……像一块更沉重的巨石，压在了苏晚晴的心口。失明，在那个缺医少药、信息闭塞的小镇，几乎等同于宣判了母亲余生的黑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愧疚感瞬间淹没了她。她远在千里之外，顶着别人的脸，过着奢华的生活，而她的母亲，却在一步步滑向永恒的黑暗……
“浩浩，” 她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微微发颤，“听姐说。你现在有手机了，很方便。明天……不，今晚！你去找隔壁的李婶，请她帮忙，带妈去镇上的卫生所……不，去县里！去县里最好的医院！挂号，看眼睛！拍片子！医生怎么说，你一个字不漏地记下来，用手机拍下所有的检查单子，发给我！钱的事，不用你操心，姐马上打钱给李婶！记住了吗？一定要去！”
她语速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和时间赛跑，和那不断蚕食母亲光明的病魔赛跑。
“去……去县里医院？” 林浩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安排和巨大的开销吓到了，声音又紧张起来，“那……那要很多钱吧？爸他……”
“钱！姐有！” 苏晚晴几乎是低吼出来，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很多很多钱！足够！浩浩你记住，现在，立刻，马上去找李婶！跟她说，是我让去的，钱我出双倍给她当辛苦费！让她务必带妈去！现在就去！听到没有！”
“……听……听到了，姐。” 林浩被她语气里的决绝吓到了，连忙答应，“我……我这就去！”
“好……好孩子……” 苏晚晴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一瞬，巨大的疲惫感瞬间涌上，声音也软了下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别怕，浩浩。有姐在。以后，姐护着你们。”
电话那头传来林浩用力吸鼻子的声音。“嗯！姐……你在外面……也要好好的。” 男孩的声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懂事和担忧。
“姐很好。” 苏晚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尽管电话那头看不见，“记住，有什么事，随时打这个电话找姐。任何时候。去，快去找李婶。”
“嗯！姐……那我挂了？”
“……挂吧。路上小心点。”
“嗯！姐再见！”
电话挂断。
忙音响起。
听筒里最后传来的，是林浩奔跑起来的脚步声和远处模糊的呼喊李婶的声音。
病房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深沉的死寂。
苏晚晴依旧保持着举着手机的姿势，仿佛那点微弱的忙音还连接着千里之外那个尘土飞扬的小镇。脸上冰凉的泪痕早己干涸，留下紧绷的痕迹。掌心被自己掐破的地方，传来丝丝缕缕的刺痛。
她赢了。
用最肮脏的手段，暂时护住了弟弟。
用苏晚晴的金钱，为母亲的眼睛争取了一线微光。
可是……代价呢？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掌心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屏幕上，还残留着刚才通话的界面，那个陌生的家乡号码。裂痕如同蛛网，将那个号码切割得支离破碎。
就像她此刻的灵魂。
一半是林薇，被贫穷、责任和对家人的思念撕扯得鲜血淋漓。
一半是苏晚晴，被金钱、恶名和刚刚亲手实施的冰冷暴力所玷污。
病房的门，在此时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
没有高跟鞋的声音，只有一种沉稳的、带着无形压力的脚步，踏在厚软的地毯上，几乎微不可闻。
苏晚晴的身体瞬间绷紧！她没有回头，却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深沉、复杂、带着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的背上。
是苏正霆。
他站在那里，逆着走廊的光线，高大的身影在门口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沉默地看着床上那个蜷缩的、肩头似乎还在微微颤抖的背影，以及她手中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压抑的哽咽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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