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宫的烛火比往日暗了三成。
赵华筝蜷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攥着外祖父送的那柄小巧匕首。象牙柄上的缠枝纹被她得发亮,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倒比殿里的地龙更能压下心头的躁。
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母亲身边的老嬷嬷青禾。她端着一碗燕窝进来,见长公主醒着,忙放轻了动作:“公主怎么还没睡?皇后娘娘吩咐了,让您早睡养着。”
“母后呢?”赵华筝抬头,视线越过青禾,落在内室紧闭的门上。那扇梨花木门关了快两个时辰,自父亲从朝堂回来,甩下那句“上官氏德行有亏,致上天示警,即日起削减荣国公封地三成”后,母亲就再没出来过。
青禾叹了口气,将燕窝往小几上推了推:“娘娘还在里头坐着呢。公主,您多少吃点,今儿一天没进多少东西了。”
赵华筝没动。她想起午后在御花园,丽贵妃冯氏捏着乐安公主的手,慢悠悠说“皇后娘娘执掌中宫,当为天下母仪,如今京畿大旱,百姓颗粒无收,娘娘倒该多在佛前祈祈,莫要让外戚占了太多福气才是”。那时她气得发抖,护在母亲身前回嘴“贵妃娘娘怕是忘了,外祖父去年还捐了三百万石粮赈灾”,冯氏当时没发作,只笑了笑,眼角的余光却像淬了冰。
原来那不是玩笑。
“青禾嬷嬷,”她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哑,“什么叫‘德行有亏’?”
青禾的手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难掩的苦涩。她伺候皇后二十多年,从潜邸到凤栖宫,看着这位出身高贵的女子如何一步步收起锋芒,学着在帝王面前敛去棱角。可有些东西,不是想藏就能藏的——比如她身后的荣国公府,比如那个占了朝堂半壁江山的上官氏。
“公主还小,这些事……”
“我不小了。”赵华筝打断她,攥着匕首的手紧了紧,“我知道父亲削减外祖父的封地,是因为旱灾。可旱灾是天祸,跟外祖父有什么关系?”
青禾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什么。皇家的道理从来都不讲天祸,只讲权衡。上官家太盛,太子又占着嫡长的名分,皇帝要平衡朝局,总要找个由头压一压。只是谁也没想到,会用“德行有亏”这种诛心的说法。
内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皇后上官氏站在门口,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她卸了钗环,乌发松松挽着,平日里总是挺首的脊背,此刻竟微微驼着。赵华筝从没见过母亲这副模样,像被抽走了筋骨,只剩下一身空壳。
“母后。”她忙从软榻上滑下来,小跑过去。
上官氏弯腰,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指尖冰凉,带着一股淡淡的药味。“筝儿,过来,娘有话跟你说。”
赵华筝被她牵着走到窗边的月洞门旁。窗外是光秃秃的石榴树,去年还结满了红灯笼似的果子,今年一场旱灾,连叶子都掉光了,枝桠像鬼爪似的伸向夜空。
“你外祖父……”上官氏顿了顿,声音低得像叹息,“他刚才递了牌子进来,说要进宫请罪。”
“外祖父没错!”赵华筝急了,“是丽贵妃故意挑唆,是父皇……”
“住口。”上官氏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却很快又软下去,“不许这么说你父皇。”她蹲下身,平视着女儿,那双曾经盛满温柔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化不开的疲惫,“筝儿,你记住,这宫里没有对错,只有能不能活下去。”
赵华筝愣住了。
“你以为你外祖父真的有错吗?”上官氏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没错。可你父皇需要一个人来承担旱灾的罪责,需要让朝臣们看到,即便是荣国公,也不能恃宠而骄。你外祖父懂,所以他愿意去请罪。”
“为什么?”她不懂,“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我们是上官家的人,是太子的母族。”上官氏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颊,轻轻拭去不知何时落下的泪珠,“皇家的天平上,从来没有‘亲情’这两个字。你父皇对我好,是因为那时上官家能帮他稳固帝位;他现在对冯氏好,是因为冯家能制衡上官家。等哪天上官家没用了……”
她没再说下去,但赵华筝看懂了她眼里的东西。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
“那太子弟弟呢?”她抓住母亲的衣袖,指甲几乎嵌进布料里,“他是嫡子,父皇也会……”
“所以更要藏起锋芒。”上官氏打断她,语气重了几分,“你弟弟性子太刚,不像你,从小就懂得藏住心思。可这宫里,刚首是活不久的。”她顿了顿,忽然从发髻上拔下一支银簪,塞进赵华筝手里,“这个你拿着。”
银簪冰凉,簪头是一朵小小的玉兰花,是母亲最喜欢的样式。
“这是……”
“是你外祖母给我的,”上官氏的声音放柔了些,“她说,宫里的女子,总得有样东西能傍身。不是为了伤人,是为了自保。”她看着女儿懵懂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筝儿,从今天起,别再像从前那样冲动。该低头时低头,该装傻时装傻。记住,只有活下去,才能护住想护的人。”
赵华筝攥着那支银簪,指尖被硌得生疼。她看着母亲眼底的红血丝,看着她鬓角新添的几缕白发,忽然想起下午冯氏那得意的眼神,想起父亲拂袖而去时冷漠的背影,想起弟弟捏紧拳头的样子。
原来那些看似平常的笑骂,那些不经意的眼神,底下都藏着刀子。
“我知道了,母后。”她低声说,把银簪小心翼翼地插进自己的发髻里。冰凉的触感贴着头皮,像母亲的话,一字一句刻进心里。
夜更深了。凤栖宫的烛火依旧昏暗,只是窗下那个小小的身影,再看向窗外枯枝时,眼里的懵懂渐渐褪去,多了些什么,像被寒风吹过的湖面,结了层薄薄的冰。
她悄悄摸了摸腰间——外祖父送的匕首还在。象牙柄被体温焐热了,可那冰凉的锋刃,仿佛随时能刺破这朱墙内的虚与委蛇,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真相。
殿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梆子敲了三下,己是三更天。赵华筝望着内室的方向,母亲又去佛前祈福了。只是这一次,她知道,母亲求的或许不是风调雨顺,而是上官家,能在这场无声的厮杀里,多撑一天,再多撑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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