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十年秋，寒露刚过，长安的空气里便浸了层化不开的冷。太和殿的金砖被宫人们擦得锃亮，却映不出半点暖意，只将殿外飘进来的风折成更寒的刃，刮得阶下百官的朝服簌簌作响。
赵华筝躲在屏风后，指尖抠着紫檀木的雕花。这是她第一次获准旁听朝会，母亲说“让你看看这朝堂的模样”，可她只觉得这里的空气比坤宁宫的药味更呛人——满是压抑的沉默与未说出口的刀光。
御座上，皇帝的脸色沉得像北境的冰。案前摊着那份北境军报，墨迹被指节敲得发颤，每一声都像砸在百官的心上。
“三百骑兵，七日未归，只逃回七个残兵。”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突厥小儿欺我大赵无人吗？！”
阶下一片死寂，连呼吸都放轻了。户部尚书张大人往前挪了半步，刚要开口，却被皇帝冷冷一瞥，又缩了回去。谁都知道，此时言战易，言和难，可这兵，该派谁去？
赵华筝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站在武将前列的外祖父身上。荣国公上官雄今日穿了件玄色朝服，鬓角的白发在晨光里格外显眼，脊背却挺得笔首，像北境那株百年不倒的胡杨。他的手按在腰间的玉带钩上，指腹磨着上面的饕餮纹——那是外祖父紧张时才会有的动作。
果然，下一刻，荣国公出列了：“陛下，臣愿领兵出征，定将突厥蛮夷逐出漠北，以报陛下隆恩！”
话音刚落，殿内便起了阵骚动。有人面露忧色，有人眼中藏着期待，还有人悄悄瞥向站在文官首位的丽贵妃兄长——吏部尚书冯修。
皇帝没立刻应，反而看向太子赵瑾的方向。十二岁的少年穿着杏黄色的太子常服，站在文官队列的最前端，小脸绷得紧紧的，手攥着朝板，指节泛白。赵华筝的心一下子揪紧了——父皇这眼神，是想让太子哥哥……
“父亲年事己高，北境风霜酷烈，恐非适宜。”一个清亮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皇帝的目光。赵华筝抬眼，看见镇国将军林啸从武将列中走出，抱拳行礼，“臣愿代荣国公出征。臣早年随荣国公驻守北境三年，熟悉突厥战法，此去定能不负使命。”
林啸身材魁梧，脸上一道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的疤痕，是当年随外祖父征战时留下的。他是母亲的表兄，上官家最信任的武将，此刻站在殿中，像座铁塔，稳稳地挡住了投向太子的压力。
赵华筝悄悄松了口气，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屏风外的廊柱后，母亲正站在那里，青色的宫裙一角被风掀起，像只停在寒枝上的鸟。母亲的目光落在林啸身上，没有半分轻松，反而比昨日更沉了。
“林将军有这份心，朕心甚慰。”皇帝抚着御座的扶手，慢悠悠地说，“可林将军是皇后的表兄，这层关系……怕是会惹人非议啊。”
这话像根针，刺破了殿内短暂的平静。冯修立刻出列附和：“陛下圣明。林将军与皇后娘娘亲厚，若掌北境兵权，恐有人说陛下因外戚而偏私，于国体不利啊。”
“冯大人此言差矣！”荣国公向前一步，与冯修对峙，“林将军战功赫赫，当年平定西陲之乱，凭的是真刀真枪，可不是靠什么外戚关系！如今国难当头，冯大人不思选贤任能，反倒计较私情，是何居心？”
“荣国公莫要动怒，”冯修皮笑肉不笑，“下官只是担心，林将军手握重兵，若与东宫……”他故意顿了顿，没说下去，可那眼神扫过太子，满是暗示。
赵瑾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刚要开口反驳，却被身旁的太傅按住了。太傅轻轻摇头，示意他不可冲动。赵华筝看着弟弟咬着唇，喉结滚动，终究没说出一个字，只觉得那朝堂的空气像块巨石，死死压在他的肩上。
“够了。”皇帝抬手，制止了争执，“国之大事，岂能如此喧哗？”他看向林啸，“你若出征，需立军令状——若败，不仅你要受军法处置，你身后的人，也脱不了干系。”
这话极重，几乎是明着说“若林啸败了，上官家与太子都要被牵连”。林啸却面不改色，首挺挺地跪下：“臣愿立军令状！若不能荡平突厥，臣提头来见！”
“好。”皇帝点了点头，“传朕旨意，镇国将军林啸为北境行军大元帅，率三万禁军，三日后出征。粮草由户部即刻筹备，不得有误。”
“臣遵旨！”林啸叩首，声音掷地有声。
朝会散去时，赵华筝跟着母亲往坤宁宫走。宫道上的银杏叶落得更密了，踩上去沙沙作响，像谁在暗处磨牙。
“母妃，林表哥立下军令状了，这是不是……太冒险了？”赵华筝忍不住问。她刚才在屏风后听得明白，父皇那句“身后的人”，分明就是指母亲和太子哥哥。
上官氏没回头，只淡淡道：“在这宫里，哪条路不冒险？”她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赵华筝，眼神锐利如刀，“你刚才也看到了，冯修句句针对太子，父皇的目光，更是在试探太子的底线。若今日不是林啸站出来， either 你外祖父要去北境赌命，or 你父皇会逼着太子监军——那才是真正的死局。”
赵华筝愣住了。她原以为林将军请缨是解了围，却没想过，这背后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外祖父去北境，胜了还好，若败了，上官家的顶梁柱就塌了；太子监军，稍有差池，便是“无能误国”的罪名，正好给了冯家废太子的借口。林啸出征，竟是母亲在绝境里选出的、唯一能走的路。
“可林表哥的军令状……”
“军令状是给父皇看的，也是给冯家看的。”上官氏的指尖划过宫墙的青砖，那里还留着昨日霜雪的痕迹，“冯家巴不得林啸败，我们偏要让他胜。这三万禁军里，定有冯家的眼线，林啸此去，不仅要对付突厥，还要防着身后的冷箭。”
赵华筝的心又沉了下去。她想起话本里说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原来这不是戏文，是真真切切要发生在眼前的事。
“那我们能做些什么？”她抬头问，眼睛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
上官氏看着她，沉默了片刻，突然牵起她的手，往坤宁宫偏殿走。偏殿里放着个紫檀木的大柜，母亲打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没有珠宝，只有一叠叠的信笺。
“这些是你外祖父安插在北境的密探传来的消息，”上官氏拿起一张，上面画着些奇怪的符号，“林啸出征前，我会让人把这些给他。突厥的兵力部署、粮草囤积地，还有……哪些将领是冯家安插的，上面都记着。”
赵华筝看着那些符号，突然明白了母亲昨夜为何会咳血——她不是在伤心，是在熬心血，在为林啸铺路，在为太子哥哥守住这摇摇欲坠的储位。
“母妃，我也想帮忙。”她抓住母亲的衣袖，认真地说，“我可以学认这些符号，我可以帮您传递消息，我不会给您添乱的。”
上官氏低头，看着女儿眼里的认真，眼眶微微发红。她抬手，轻轻抚过赵华筝的发顶，像在确认什么。过了许久，她才点头：“好。我教你。但你要记住，从你学这些的那一刻起，就再也不是只知道扑蝶的公主了。你看到的每一个字，听到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是催命符，也可能是救命草。”
“我不怕。”赵华筝挺起胸膛，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只要能护着母妃和太子哥哥，我什么都不怕。”
就在这时，画屏匆匆跑进来，脸色发白：“娘娘，不好了，东宫的小太监来说，太子殿下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砸碎了好多东西，还说……还说要亲自去求陛下，让他跟林将军一起去北境。”
上官氏的脸色瞬间变了。她猛地起身，往东宫方向走，脚步快得几乎踉跄。赵华筝跟在后面，看着母亲的背影，突然觉得那背影比刚才在太和殿外更单薄了些，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知道，太子哥哥的冲动，是因为刚才在朝堂上受了羞辱，是少年人不服输的气性。可这宫里，最忌讳的就是气性。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东宫书房的门紧闭着，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夹杂着赵瑾压抑的怒吼。上官氏站在门外，没有叫门，只静静地说：“赵瑾，你给我出来。”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过了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赵瑾站在门内，脸上还带着泪痕，衣袖上沾着墨汁，看见母亲，眼圈又红了：“母妃，他们凭什么说我！凭什么说林将军！我要去北境，我要亲手杀了那些突厥人，我要让父皇看看，我不是只会享乐的太子！”
“你要去北境送死吗？”上官氏的声音很冷，像淬了冰，“你以为北境是御花园？是你赌气的地方？林将军带着三万兵，尚且要立军令状，你一个连弓都拉不开的孩子，去了能做什么？给突厥人送人头吗？”
“我……”赵瑾被噎得说不出话，眼泪掉得更凶了，“可我不能让他们这么说您，这么说上官家……”
“皇家的非议，比宫墙的砖还多，你堵得过来吗？”上官氏走进书房，看着满地狼藉，眼神沉得像深潭，“你以为刚才在朝堂上，冯修是在逼你？他是在逼我，逼你外祖父，逼林将军！你若真去了北境，正好中了他们的计！”
她拿起桌上的一卷书，狠狠摔在赵瑾面前：“你是太子，是国本！你的战场不在北境的草原，在这长安的朝堂，在这人心鬼蜮里！你能做的，不是去拿刀杀人，是沉住气，是学好帝王术，是等林将军凯旋，等我们把这盘棋下活！”
赵瑾愣愣地站着，看着母亲发红的眼眶，看着满地的碎片，突然“咚”地跪下，抱着母亲的腿哭道：“母妃，我错了……我不该冲动，我不该给您添乱……”
上官氏没说话，只是抬手，轻轻拍着儿子的背，指尖却在微微颤抖。赵华筝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昨夜母亲咳在裙上的血迹，想起外祖父在朝堂上紧绷的侧脸，想起林将军立下的军令状。
原来这朱墙内的杀意，从来都不是明晃晃的刀，是藏在“关心”里的算计，是裹在“忠言”里的毒箭，是逼着你在绝境里选一条最险的路，然后在你身后，悄悄拉满弓弦。
三日后，林啸出征的那天，赵华筝跟着母亲去了城门送行。林将军穿着银甲，骑在白马上，身后是三万整装待发的禁军。他看到皇后和长公主，勒住马缰，深深一揖，没有说话，只眼神交汇的瞬间，赵华筝读懂了那里面的沉重——此去一别，生死难料。
号角吹响时，母亲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渗出血珠，却浑然不觉。赵华筝看着大军远去的背影，消失在长安城外的尘土里，突然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
那匕首是外祖父送的，冰凉，锋利。她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不会用到它，但她知道，从今日起，她必须学会握紧它，学会在这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上，活下去。
北境的风，终究还是吹进了长安。而这深宫的棋局，己经落子，再无回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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