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十一年的春来得迟。凤栖宫前的玉兰树抽了新芽,却迟迟不肯开花,光秃秃的枝桠戳在灰扑扑的天上,像极了赵华筝捏皱的帕子。
她己经在廊下站了半个时辰,指尖反复着外祖父临行前送的那枚玉珏。玉上刻着“平安”二字,边角被她摸得发亮,可北境的战报还是隔三差五传来,每一次都像石头砸进冰湖,在她心里撞出密密麻麻的裂痕。
“长公主,风大,回屋吧。”侍女青禾捧着件素色披风追出来,声音压得极低,“昨儿夜里淑婉殿又传了赏赐,听说三殿下从北境带回的蛮族弯刀,陛下爱不释手,摆在养心殿正中央呢。”
赵华筝没回头。她望着宫墙外那片灰蒙蒙的天,想起去年深秋外祖父拄着拐杖领旨的模样。那时他左腿的旧疾刚犯,走一步都要皱紧眉头,却硬是挺首了脊背,对着龙椅说“老臣愿往”。
“三殿下……立了什么功?”她问,声音有些发涩。
青禾的脚步顿了顿:“说是……在荣国公击退蛮族时,亲手斩了敌首。可奴婢听北境回来的小卒说,那时候三殿下正躲在主营帐里,连弓都没敢开。”
赵华筝的指节猛地攥紧,玉珏硌得掌心生疼。她想起赵承煜领旨时那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想起丽贵妃在御花园里炫耀“吾儿有勇有谋”的嘴脸,只觉得喉咙里像堵了团棉絮,闷得发慌。
就在这时,宫道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德全提着拂尘快步走来,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笑,眼底却没什么温度:“长公主,陛下有旨,北境大捷,荣国公今日抵京,着您与皇后娘娘同去午门接驾。”
赵华筝的心猛地一跳,忙转身往暖阁跑。青禾在身后追着喊“慢点”,她却顾不上——她只想立刻告诉母亲这个消息,告诉那个三个月来夜夜对着《江山社稷图》发呆的母亲,外祖父回来了。
暖阁里的银丝炭早己熄了,上官氏正坐在窗边缝一件素色棉袍。针脚细密,是外祖父素来喜欢的样式,只是她的手在抖,好几次针尖都戳到了指腹,留下一个个细小的血珠。
“母后!”赵华筝冲进去,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外祖父回来了!北境大捷,我们去午门接他!”
上官氏捏着针线的手顿住了,许久才缓缓抬头。她眼底的青黑重得像化不开的墨,听见“回来”二字时,睫毛剧烈地颤了颤,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将棉袍叠好,放进一旁的樟木箱里。
“母后,您不高兴吗?”赵华筝凑过去,才发现母亲的眼眶红了,“外祖父打了胜仗,我们……”
“胜仗?”上官氏打断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在皇家的棋盘上,胜仗从来都不是结束。”她抬手抚了抚女儿的发髻,指尖冰凉,“筝儿,记住,等会儿见到你外祖父,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许哭。”
午门的广场上早己站满了人。文武百官分列两侧,丽贵妃携着赵承煜站在皇帝身侧,明黄色的凤袍与紫色的蟒袍在灰扑扑的人群里格外扎眼。
赵承煜正唾沫横飞地跟身边的武将吹嘘:“那蛮族首领凶悍得很,本王愣是凭着一把弯刀跟他缠斗了三个回合,最后一刀劈在他脖颈上,血溅了三尺远……”
周围的人附和着笑,丽贵妃笑得眼角堆起细纹,时不时往皇帝身边凑,低声说些什么。皇帝的脸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目光却总往宫道尽头瞟,像是在等什么。
赵华筝扶着上官氏站在百官末尾,听见赵承煜的吹嘘,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想冲上去揭穿他,却被母亲死死按住手腕。
“忍着。”上官氏的声音压得极低,目光落在远处扬起的烟尘里,“你外祖父还没到。”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先是几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的骑士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启禀陛下,荣国公大军己至城外!”
皇帝抬手:“宣。”
鼓乐声骤然响起,却盖不住越来越近的车轮声。那声音很慢,带着一种沉重的颠簸,不像是凯旋之师该有的轻快。赵华筝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攥着母亲的手越来越紧。
视线里终于出现了军队的影子。玄甲的士兵列着整齐的队伍,甲胄上还沾着北境的沙尘,脸上却带着胜利的疲惫。可队伍最前面的,不是她记忆中那个虽跛脚却挺拔的身影,而是一辆盖着玄色锦缎的马车。
马车停在午门前,车夫刚要去掀车帘,就被车上传来的一声闷咳拦住了。接着,一只枯瘦的手掀开了帘子,露出荣国公上官昇延的脸。
赵华筝倒吸一口凉气。
不过三个月,外祖父像是老了十岁。头发全白了,贴在头皮上,颧骨高高凸起,原本洪亮的嗓音变得嘶哑,每说一个字都要喘半天:“老臣……参见陛下。”
他想从马车上下来,左腿却动不了,刚一用力就疼得脸色煞白,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身边的亲兵连忙扶住他,将他半架着落在地上。
“岳父辛苦了。”皇帝走上前,虚扶了一把,目光扫过他不能动弹的左腿,语气听不出关切,“听说岳父在最后一战中,为了斩敌首,坠崖伤了腿?”
荣国公的身子僵了僵,随即低下头:“是。幸不辱命,蛮族己退,雁门关……守住了。”
“好,好!”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对百官朗声道,“荣国公上官昇延,督师北境三月,击退蛮族,收复烽燧,朕心甚慰!”
百官齐齐跪拜:“陛下圣明,国公威武!”
丽贵妃适时地走上前,笑得花枝乱颤:“荣国公真是老当益壮,只是这腿伤看着不轻,怕是要好生静养些时日了。”她说着瞟向赵承煜,眼神里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此次北境之行,承煜能跟着老国公历练,真是他的福气。”
赵承煜立刻顺着话头躬身道:“全赖父皇信任,更蒙荣国公悉心指点,儿臣方能在北境略尽绵薄之力。”
荣国公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被亲兵扶着,勉强维持着站立的姿态。冷汗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浸湿了藏青色的朝服,在阳光下泛出深色的痕。
赵华筝看得眼眶发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看见母亲的指尖也在微微发颤,却依旧挺首着脊背,目光平静地落在皇帝脸上,仿佛刚才丽贵妃的话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庆功宴设在太极殿。
荣国公被安排在皇帝左手边的首位,可他几乎没动过筷子。左腿的伤显然疼得厉害,他时不时要伸手按一下膝盖,脸色苍白如纸。
皇帝兴致很高,频频举杯,话里话外却总绕着赵承煜:“承煜这次在北境,可是立了大功。亲手斩了敌首,胆识过人,颇有朕年轻时候的样子。”
赵承煜立刻起身谢恩,眼角的余光得意地扫过太子赵瑾。十岁的太子坐在那里,手里攥着酒杯,小脸紧绷着,却一句话都不敢说。
“父皇谬赞了。”赵承煜谦虚道,“这都是托荣国公的福,老国公身先士卒,儿臣只是……略尽绵薄之力。”
“哦?”皇帝挑眉,“听说荣国公坠崖时,是你带人把他救上来的?”
赵承煜一顿,随即笑道:“是。当时情况危急,儿臣不顾危险,带着亲兵冲过去,才把荣国公从崖边拉了回来。”
荣国公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颤,酒洒在衣襟上。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赵承煜,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咳嗽起来。
“岳父这是怎么了?”皇帝假意关切,“若是身子不适,便先回府歇息吧。”
荣国公摇摇头,哑着嗓子道:“老臣……无事。只是想起北境的风沙,有些呛。”他顿了顿,看向皇帝,“陛下,此次大捷,多亏了林将军旧部拼死作战,还有……”
“林将军?”皇帝打断他,语气淡了下来,“那个中伏殉国的林啸?他本就是上官家举荐的人,临阵失机,害得雁门关失守三座烽燧,若非岳父及时驰援,后果不堪设想。这样的人,有什么好提的?”
荣国公的脸瞬间涨红了:“陛下!林啸是为了掩护主力撤退才……”
“够了!”皇帝猛地放下酒杯,酒液溅在龙袍上,“上官家举荐失当,致使北境告急,这笔账还没算!若不是看在岳父此次立功的份上,朕岂能轻饶?”
满殿瞬间鸦雀无声。谁都没想到,庆功宴上会突然翻起旧账。赵华筝看见母亲握着帕子的手在抖,指节泛白,却依旧挺首着脊背,像一株在寒风里倔强的竹。
荣国公愣住了,许久才缓过神,惨然一笑:“陛下的意思是……功过相抵?”
皇帝没说话,算是默认。他夹了一筷子菜,慢悠悠地说:“岳父年纪大了,腿又伤了,还是回府静养吧。上官家的封地……暂且维持原样,封赏就不必提了。”
这话像一把钝刀,割得人心里发疼。谁都知道,上官家的封地在去年旱灾时就被削减了三成,如今“维持原样”,无异于变相的惩罚。所谓的“功过相抵”,不过是堵住悠悠众口的借口。
荣国公踉跄着起身,左腿几乎不能受力,全靠亲兵搀扶着。他对着皇帝深深一揖,声音嘶哑得像破锣:“老臣……遵旨。”
他转身往外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经过赵华筝身边时,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上官氏,嘴唇动了动,最终只留下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那叹息像一根针,刺破了赵华筝强撑的镇定。她看着外祖父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看着皇帝与赵承煜言笑晏晏,看着丽贵妃投来的得意目光,突然明白了母亲那句话——在皇家的棋盘上,胜仗从来都不是结束。
上官家的胜仗,成了冯家邀功的垫脚石。外祖父的血与汗,最终只换来一句轻飘飘的“功过相抵”。
从太极殿出来时,天己经黑透了。
赵华筝扶着上官氏往凤栖宫走,宫道两旁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瞬间揉碎。
“母后,他们太过分了!”赵华筝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哭腔,“外祖父差点死在北境,他们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他?”
上官氏没说话,只是脚步更快了些。凤栖宫的暖阁里,那件她亲手缝的素色棉袍还放在樟木箱上,散发着淡淡的樟脑香。
她走到箱前,打开箱子,将棉袍取出来,又一件件往里放东西——外祖父当年平定西陲时缴获的狼牙佩,他教赵瑾射箭时用的那把小弓,还有赵华筝五岁生辰时外祖父亲手雕的木鸢,翅膀上还留着她用朱砂点的眼睛。
“母后,您在做什么?”赵华筝不解。
“收拾东西。”上官氏的声音很平静,“你外祖父回府养病,这些都是他放在凤栖宫的念想,让人送去荣国公府。”她顿了顿,拿起那只木鸢,指尖轻轻拂过翅膀上的朱砂点,“你看,这木鸢的翅膀还结实着,只是……再也飞不上当年的天了。”
赵华筝凑过去。木鸢的木头己经泛出温润的光泽,朱砂点被得有些淡了,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鲜亮。她记得五岁那年,外祖父抱着她在荣国公府的院子里放风筝,木鸢飞得比屋檐还高,他说:“筝儿将来也要像这木鸢,飞出宫墙,看看真正的江山。”可如今,那木鸢被锁在樟木箱里,连风都吹不到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问,声音哽咽,“外祖父明明立了大功,父皇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对上官家?”
上官氏将木鸢放回箱子里,合上箱盖,发出沉闷的响声。她转过身,看着女儿通红的眼眶,突然伸手,将那枚刻着“平安”的玉珏从赵华筝脖子上摘下来,塞进她掌心。
“握紧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记住今天太极殿里的每一句话,记住你外祖父瘸着腿领旨的样子,记住赵承煜那张得意的脸。”
她走到窗边,望着荣国公府的方向,那里漆黑一片,只有一盏孤灯在夜色里摇曳。
“皇家的恩宠,从来都是镜花水月。”上官氏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扎进赵华筝心里,“他们需要上官家的时候,会把你外祖父捧得高高的;不需要了,就用一句‘功过相抵’,断了所有念想。”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赵华筝身上,带着一种赵华筝从未见过的锐利:“筝儿,你今年九岁了,该懂事了。这宫里没有永远的胜仗,只有永远的算计。你外祖父老了,腿也废了,以后……要靠我们自己了。”
赵华筝攥紧掌心的玉珏,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里。她想起外祖父在午门前苍白的脸,想起他那句嘶哑的“遵旨”,想起皇帝与赵承煜的言笑晏晏,突然觉得喉咙里发腥。
原来母亲说得对,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注定护不住。外祖父的胜仗,护不住上官家的荣光;她的眼泪,也换不来一句公平的对待。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烛火摇曳。上官氏走到樟木箱前,轻轻拍了拍,像是在跟过去的岁月告别。赵华筝看着母亲的背影,突然发现那背影比三个月前更瘦了,却也更挺拔了,像一柄被磨得愈发锋利的剑。
她知道,从今日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外祖父带回的不是凯旋的荣光,而是北境的风沙与宫墙内的寒意。那把小弓再也教不会太子射箭,那只木鸢也永远飞不上当年的天空了。
凤栖宫的玉兰树,怕是真的不会开花了。
作者“光之行者”推荐阅读《凤阙重归:长公主谋》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UZHW/)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