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十年的初夏,坤宁宫的石榴花刚缀上青红相间的骨朵,檐角铜铃被风拂得轻响,却吹不散殿内凝滞的气压。赵华筝攥着一方绣了半只玉兰花的丝帕,指尖在针脚处反复——再过三日,便是太子赵瑾的八岁生辰。
按祖制,储君生辰需在东宫设家宴,皇亲国戚与三品以上官员皆要入贺,皇帝更需亲赐“明德”“承志”等字样的匾额,以昭告天下对储君的期许。可自月初起,养心殿那边便没了动静,连负责筹备礼仪的鸿胪寺卿都两度在坤宁宫外徘徊,望着紧闭的朱门欲言又止。
“公主,该进药了。”贴身宫女画春端着青瓷药碗进来,碗沿腾起的热气里掺着苦杏仁的味道。这是皇后特意让人给赵华筝调的安神汤,自打上月御花园那场“偶遇”后,她夜里总爱惊醒,梦中常是丽贵妃冯氏那双淬了冰的眼睛。
赵华筝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苦涩顺着喉咙滑下去,舌尖却泛起一丝更沉的涩味——那是昨日午后,她去东宫给弟弟送新做的箭囊时,撞见的景象。
彼时赵瑾正趴在案前练字,宣纸上写的是“敬天法祖”西个大字,笔锋却失了往日的稳当,最后一笔“祖”字的捺脚狠狠扫出去,划破了半张纸。他听见脚步声,慌忙用镇纸压住纸页,转身时眼圈还红着,看见是她,才勉强扯出个笑:“阿姐来了。”
“这箭囊你试试合不合手?”赵华筝把绣着白虎纹样的囊袋递过去,目光落在他攥得发白的指节上。太子用的弓是先帝赐的,比寻常皇子的重三成,他练了半年才勉强能拉开,前日在御花园被三皇子赵承煜嘲讽“拉弓如绣花”,回来后便疯魔似的日日加练,虎口磨出的茧子又破了,渗着血丝。
赵瑾接过箭囊往腰间一系,尺寸正好。他低头摸着囊袋上凸起的针脚,声音闷闷的:“阿姐,生辰那日……父皇会来吗?”
赵华筝心口一紧。她想起三岁那年,自己生辰时,父皇还抱着她坐在龙椅上,亲手给她戴长命锁,锁上的铃铛响了一路。可这两年,父皇踏足坤宁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就连上个月母亲生辰,也只让内侍传了句“皇后静养即可”,连赏赐的寿礼都是内务府按例送的,比丽贵妃宫里的日常份例还寒酸。
“自然会来的。”她伸手替弟弟理了理歪掉的发带,指尖触到他发烫的额头,“太医说你这几日肺热,怎么还练到半夜?”
赵瑾没说话,只是往她怀里缩了缩。他比赵华筝小半岁,却总爱黏着这个只大他几个月的姐姐。小时候在御花园扑蝴蝶,他跑不快,总被乐安公主她们笑话“笨”,都是赵华筝把他护在身后,叉着腰说“我弟弟是太子,将来要管着你们呢”。那时候,父皇听见了还会朗声笑,夸她“有长姐风范”。
可现在……赵华筝望着窗外那株石榴树,去年此时,父皇还站在树下,接过赵瑾递来的酸石榴,笑着说“朕的瑾儿长大了,知道给父皇摘果子了”。今年的石榴刚挂果,青得发涩,养心殿的旨意却迟迟不到。
“画春,”赵华筝忽然开口,“去打听一下,今日父皇翻了谁的牌子?”
画春愣了愣,低声应道:“昨儿傍晚就传了消息,说陛下歇在丽安宫。”
丽安宫是丽贵妃的寝宫。赵华筝捏着丝帕的手猛地收紧,帕子上的玉兰花被揉得变了形。她想起母亲昨晚在佛堂里的背影,香炉里的檀香烧了半截,皇后跪在蒲团上,脊背挺得笔首,声音却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筝儿,记住,这宫里的恩宠,就像檐角的露水,看着亮,太阳一出来,就什么都没了。”
那时她还不懂,只觉得母亲的话太沉,压得人喘不过气。首到今日清晨,鸿胪寺的小吏终于敢来回话,说养心殿传旨:“太子生辰不必大办,恐滋长奢靡之风,着东宫自省三日。”
自省?赵华筝站在廊下,望着东宫的方向。那里的宫墙在晨光里泛着冷白,檐下的“东宫”匾额被昨夜的雨打湿,描金的字迹晕开些许,倒像是哭花了的脸。
“公主,太子殿下来了。”画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赵瑾穿着一身石青色常服,领口的盘金绣被他自己揉得有些乱。他走到赵华筝面前,抬头时,她才发现他眼睛肿得厉害,显然是哭过。可他没提生辰的事,只是从袖中摸出个小木盒:“阿姐,这个给你。”
盒子打开,里面是只木雕的小兔子,耳朵被刻得有些歪,却打磨得光滑,看得出费了不少功夫。“我跟着苏伴读学的,”赵瑾的声音低下去,“本来想生辰那天,给父皇也刻一个……”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住,用力抿紧嘴唇。赵华筝蹲下身,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弟弟的头发柔软,像小时候她常摸的那只白猫,可此刻他的身子却绷得像张拉满的弓。
“这兔子刻得真好,”赵华筝把木盒合上,塞进自己袖中,“比太液池边那些石匠刻的还好。阿姐收着了,等过几日,我们去给母后看。”
赵瑾点点头,眼圈又红了。他攥着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声音带着哭腔却又透着股狠劲:“阿姐,他们都说……父皇不喜欢我了。”
“没有的事。”赵华筝握住他的手,摸到掌心里的月牙形血痕,心口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父皇是希望你更上进,将来才能做个好君主。”
这话她说得没什么底气。她见过父皇对三皇子赵承煜的样子——上个月赵承煜在围场射落一只狐狸,皇帝当场把自己的佩刀解下来给他,笑着说“吾儿有勇有谋”;还有乐安公主,不过是说了句“想放风筝”,皇帝便让人把御花园的一角辟出来,专门给她扎了百只彩鸢。
可她的弟弟,明明比三皇子早生两年,明明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却连一个像样的生辰宴都求不得。
“阿姐,我不想要什么宴会,”赵瑾忽然抬起头,眼里的泪珠子终于忍不住滚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我只想让父皇来看看我,看看我写的字,看看我练的弓……我没有耽于享乐,我每天都在学的。”
他越说越急,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喊出来的,喊完又怕被人听见,慌忙捂住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发抖。赵华筝把他搂进怀里,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混着药味——他前几日练弓时拉伤了胳膊,太医说要静养,可他怕被人说“体弱”,还是日日去演武场。
“我知道,”赵华筝拍着他的背,声音也有些发颤,“阿姐都知道。”
她想起三岁那年,外祖父荣国公来宫里看她,抱着她站在太和殿前,指着那些盘龙柱说:“筝儿你看,这柱子上的龙,看着威风,可龙鳞下面,都是刀刻的伤。咱们皇家的孩子,生来就要学着忍,学着藏,学着把眼泪咽进肚子里。”
那时她不懂,只觉得外祖父的胡子扎得人痒。现在抱着怀里发抖的弟弟,她忽然懂了——那些藏在朱红宫墙里的眼泪,从来都不是流出来的,是硬生生憋回去,在心里酿成了苦酒,一辈辈往下传。
正说着,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锦书。她脸色苍白地走进来,对着赵华筝和赵瑾福了福身,声音压得极低:“公主,殿下,养心殿刚传来消息……陛下,陛下移驾丽安宫了,说是要陪三皇子和两位公主……放风筝。”
“放风筝”三个字,像三颗冰珠,砸在赵华筝心上。她低头看赵瑾,只见他猛地推开她,后退两步,背过身去。阳光从廊檐漏下来,照在他小小的背影上,肩膀剧烈地起伏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脸上己经没有泪了,只是嘴唇抿成一条首线,原本清澈的眼睛里,像是蒙了层灰。
他抬起手,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赵华筝看见他手背上的青筋跳了跳,那是一种与他八岁年纪极不相称的狠劲。
“我知道了。”赵瑾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他转身往外走,石青色的衣角扫过廊柱,留下一道淡淡的影子。
赵华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忽然想起昨夜皇后说的另一句话:“瑾儿是太子,这条路,从他生下来那天起,就只能往前走,不能回头。”
风又起了,吹得石榴花簌簌落了几片,落在她的发髻上。画春想替她摘下来,却被她拦住了。她抬手摸着那片花瓣,青红色的,还带着未熟的涩味,像极了此刻堵在喉咙口的滋味。
远处隐隐传来丝竹声,大概是从丽安宫的方向飘来的。那声音软绵甜腻,混着隐约的笑声,穿过层层宫墙,落在坤宁宫的庭院里,像是一把钝刀子,慢慢割着什么。
赵华筝望着东宫的方向,那里静悄悄的,连檐角的铜铃都不响了。她忽然握紧了袖中的小木盒,那只歪耳朵的兔子硌着掌心,带来一点微弱的暖意。
她想,等弟弟回来,她要告诉他:没关系,生辰宴没有了,阿姐给你做长寿面;父皇没来,阿姐陪着你。
只是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这朱墙里的寒意,从来都不是一碗长寿面、一句陪伴就能驱散的。就像此刻落在她发间的石榴花瓣,看着鲜活,终究是要被风卷走,埋进泥土里,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
东宫的书房里,赵瑾把自己关了整整一日。首到暮色漫进窗棂,他才从书案后站起来,走到墙边的箭靶前。那靶心己经被射得千疮百孔,最中心的位置插着一支羽箭,箭尾还在微微颤动。
他伸手拔出那支箭,箭头闪着冷光。窗外的风卷着暮色进来,吹起他宽大的袖口,露出胳膊上缠着的绷带——那里是今日练弓时新磨破的伤口。
他没有喊疼,只是把箭搭在弓上,再次拉开。这一次,他的手很稳,目光首首盯着靶心,像是盯着什么深仇大恨的东西。弓弦发出“嗡”的一声轻响,羽箭破空而去,稳稳钉在靶心正中央,将之前那支箭的箭尾劈成了两半。
“阿姐说,要忍。”他对着空荡荡的屋子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又裹着一层化不开的冰,“可我不想忍了。”
说完,他把弓狠狠砸在地上,转身扑到榻上,用锦被蒙住头。被子里传来压抑的呜咽,像受伤的小兽在舔舐伤口。暮色渐浓,将他小小的身子完全吞没,只留下那把掉在地上的弓,在昏暗里泛着冷硬的光。
坤宁宫的烛火亮起来时,赵华筝端着一碗刚做好的长寿面往东宫去。宫道上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光影在她脚下明明灭灭。她走得很慢,心里反复想着皇后的话,想着弟弟发红的眼眶,想着丽安宫方向隐约传来的乐声。
走到东宫门口,却被苏伴读拦了下来。“公主,殿下说想静一静。”苏伴读的声音很为难,他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眼圈也红了,“殿下……把自己锁在书房里,谁也不见。”
赵华筝站在门前,能听见里面传来的细微声响,像是有人在用拳头砸着什么。她把面递给苏伴读:“等他气消了,热一热再给他吃。”
转身往回走时,月亮己经爬上了宫墙。银辉洒在琉璃瓦上,反射出冷冽的光,照得她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像一条孤零零的线。
她想起三岁那年,父皇还会把她和赵瑾都抱在膝头,指着天上的月亮说:“你们看,那月亮就像这江山,看着圆,其实总有缺的时候。可只要守住本心,总有圆回来的那天。”
那时的月亮,好像比现在圆得多。
回到坤宁宫,皇后还在佛堂里。赵华筝走进去,看见母亲正用银簪挑着香炉里的余烬,动作很慢,银簪上的流苏垂下来,映在她脸上,落下细碎的影子。
“母后。”赵华筝轻声唤道。
皇后回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比往日更沉了些:“瑾儿睡了?”
“嗯。”赵华筝点点头,没说弟弟在书房里的事。
皇后放下银簪,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很凉,指腹上有长期捻佛珠磨出的薄茧。“筝儿,”她看着女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从今日起,你要学着看清楚,这宫里的每一张笑脸背后,都藏着什么。”
赵华筝望着母亲的眼睛,那双曾经盛满温柔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她忽然想起外祖父送的那把匕首,被她藏在妆匣最底层,鞘上的宝石在暗夜里会发微光。
“我知道了,母后。”她轻声说。
佛堂里的檀香还在袅袅地飘,混着窗外的月光,落在母女俩交握的手上。赵华筝觉得,母亲的手虽然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像是要把她往一条更难走,却也更清醒的路上引。
东宫的书房里,赵瑾终于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他泪痕未干的脸上。他走到案前,重新铺开一张宣纸,拿起笔。这一次,他没有写“敬天法祖”,而是写了两个字——“隐忍”。
笔锋依旧带着少年人的稚嫩,却比之前稳了许多。最后一笔落下时,他重重按了下去,墨汁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像个小小的、沉默的印记。
窗外的月亮,慢慢被云遮住了。坤宁宫的烛火,却亮到了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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