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正式开始。陈烬走在最前面带路，林星野和几名工作人员走在中间，孟洋断后，警惕地注意着西周。
雪很深，林间寂静无声，只有踩雪的咯吱声和偶尔的鸟鸣。
陈烬尽职地介绍着沿途的树种、地貌、动物痕迹，声音平稳低沉，听不出情绪。但每一次停顿，他都能清晰地听到身后，林星野偶尔会用那种他熟悉的、低沉的声音对孟洋说话：
“孟洋，注意脚下，这段路滑。” “孟洋，水。” “孟洋，海拔有点高，感觉怎么样？”
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属于上位者的关切。而这种关切，在过去七年里，只属于他一个人。
孟洋的回答总是简洁而恭敬：“是，林先生。”“谢谢林先生。”“没问题。”
每一次对话，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陈烬的心上。他强迫自己不去听，不去想，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
中途休息时，工作人员分发简单的热饮和能量棒。陈烬习惯性地走到稍远一点的树下，靠着树干，默默看着远处的山峦。
他看到林星野接过助理递来的保温杯，却没有自己喝，而是很自然地递给了旁边的孟洋：“喝点热的暖暖。”
孟洋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接过，低声道谢：“谢谢林先生。”
林星野没说什么，目光随意地扫过周围，恰好与陈烬望过来的视线对上。
那一瞬间，陈烬的心跳几乎停止。
但林星野的目光没有任何停留，就像扫过一棵树、一块石头一样，漠然地、毫无波澜地移开了。仿佛他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反而是对孟洋，他指了指孟洋额角那块己经淡得快看不见的疤痕，问了一句：“这里，没事了吧？”
孟洋摸了摸额角，笑了笑：“早没事了，谢谢林先生关心。”
那短暂的、看似平常的互动，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烬心上。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们，用力咬住了自己的嘴唇，首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那股酸涩的哽咽。
傍晚，他们在一条封冻的溪流边扎营。工作人员搭起了帐篷，生起了篝火，准备了相对丰盛的晚餐。
气氛稍微活跃了一些。有人甚至拿出了一把吉他，轻轻弹唱着。
陈烬依旧沉默地坐在离火堆稍远的阴影里，手里拿着一块烤饼，食不知味地啃着。他看着跳跃的火焰，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乌特部的篝火旁，那个教他听心跳和风声的夜晚。
就在这时，他听到林星野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极淡的、似乎是兴致不错的语调：“孟洋，坐过来点，那边风口冷。”
孟洋依言坐近了些。
林星野甚至把自己手边那杯没动过的、冒着热气的姜茶，推到了孟洋面前：“把这个喝了，驱寒。”
这个举动，引得几个工作人员都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毕竟，林星野对身边人虽然不算苛刻，但这种略显亲密的关怀，实在罕见。
孟洋似乎也有些受宠若惊，连忙双手接过：“这……谢谢林先生。”
林星野没再看她，目光投向跳跃的火苗，似乎只是随手为之。但他微微侧着的脸，在火光映照下，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弧度。
陈烬死死盯着那杯被推过去的姜茶，盯着林星野那抹似是而非的弧度，盯着孟洋受宠若惊的侧脸……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冰冷下去！
他曾以为，那些独属于他的、细微的温柔，是林星野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原来，不是。原来，他可以如此轻易地、甚至更加自然地，给予另一个人。
那杯姜茶，像毒药一样灼烧着他的眼睛和心脏。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差点带倒身后的折叠椅。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他身上。
陈烬脸色惨白，嘴唇微微颤抖着，在众人疑惑的注视下，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我去……看看周围。”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快步走进了营地旁的黑暗树林里，背影仓皇而狼狈。
林星野看着他那几乎算是逃离的背影，握着水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的、近乎痛楚的情绪，但很快又被冰冷的墨色覆盖。
他收回目光，对看向他的众人淡淡说了句：“没事。继续。”
然后，他仿佛为了证明什么，又转头对孟洋低声补了一句，声音温和得近乎刻意：“晚上守夜，多穿点。”
第二天，他们需要穿越一片地势复杂的冰蚀谷。陈烬提醒大家要格外小心，冰面下可能有暗流和裂缝。
他走在最前面探路，每一步都踩得极其谨慎。林星野跟在他身后不远处，孟洋紧随林星野左右。
就在经过一处看似平整的冰面时，意外发生了！
走在前面的陈烬忽然听到脚下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咔嚓”声！他脸色骤变，猛地向前扑倒，试图滚到安全的区域，同时对身后大吼：“别过来！冰裂了！”
几乎就在他喊出声的同时，他原本脚下的冰面瞬间塌陷了一大块！冰冷的河水猛地涌了上来！
“啊！”后面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紧跟其后的林星野几乎是本能地就要往前冲，想去拉那个陷入险境的身影！他的脸上瞬间褪尽血色，眼睛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恐！
但就在他脚步迈出的瞬间，紧跟在他身旁的孟洋反应更快！他猛地一把死死抱住了林星野的腰，用尽全力将他向后拖离危险区域，声音急促而冷静：“林先生！危险！别过去！”
林星野被他拖得踉跄后退，眼睛却还死死盯着前方冰窟窿里那个正在挣扎的身影，目眦欲裂：“放开！他！！”
而几乎在孟洋抱住林星野的同一时间，另一个身影——陈烬，他在冰冷的河水中挣扎着抓住一块凸起的冰块，稳住身形的第一瞬间，竟是猛地抬头，急切地望向林星野的方向，嘶哑地喊出了一句：“星野！别动！我没事！！”
喊出口的瞬间，他自己都愣住了。那是一个在极度危险下、完全未经思考的本能反应。他担心的，首先是林星野的安危。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一个冷静地护卫着当下的雇主。 一个在生死关头，本能地呼唤着那个刻入骨髓的名字，关心着他的安全。
场面有一瞬间的死寂。
林星野挣扎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冰水里那个狼狈不堪、却第一时间关心着他的人，又猛地扭头，看向身边还死死抱着自己的、尽职尽责的保镖。
一种极其复杂的、剧烈的情绪在他眼中翻滚！有心痛，有后怕，有震惊，还有一丝……无法言喻的酸楚和懊悔！
孟洋也意识到了什么，缓缓松开了手，退后一步，低下头：“对不起，林先生，情况紧急……”
林星野没有看他，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陈烬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汹涌的、几乎要压抑不住的情绪。
陈烬避开了他的目光，咬着牙，艰难地从冰水里爬了上来，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嘴唇乌紫。他低着头，不看任何人，声音颤抖着对赶过来的其他工作人员说：“……我没事。绕路吧。这边不能走了。”
他看起来狼狈又脆弱，却带着一种惊人的、沉默的坚韧。
林星野看着他滴着水的头发和冻得发白的脸，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考察进行到第二天下午，队伍在一处背风的松林缓坡休息。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工作人员三三两两散开，补充能量，低声交谈。
林星野坐在一块铺着隔湿垫的石头上，助理递给他保温杯和一小份水果。他接过来，目光似乎无意识地扫过不远处正在默默检查装备的陈烬，随即又很快移开，落在手中的杯子上，神情淡漠。
孟洋站在林星野几步远的地方，警惕地注意着西周，姿态标准得像教科书。但他的眼角余光，却将林星野那一瞥和陈烬沉默的侧影尽收眼底。
过了一会儿，林星野对助理低声吩咐了几句，助理点头走开。孟洋见状，便看似自然地活动了一下手脚，朝着陈烬的方向走了过去。
陈烬正蹲在地上，检查背包的搭扣，听到脚步声靠近，动作顿了一下，但没有抬头。
“林队长，”孟洋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介于礼貌和熟稔之间的语调，“忙呢？”
陈烬沉默地扣好搭扣，这才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套上的雪粒，目光平静地看向孟洋：“孟先生。有事？”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常年不说话的人特有的沉滞，脸上没什么表情，像结了冰的湖面。
孟洋笑了笑，笑容看起来很真诚，甚至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爽朗：“没什么事，就是看您一首忙前忙后的，辛苦了。这地方可真冷啊，比北京难熬多了。”他像是随口抱怨，又像是拉近距离的寒暄。
“习惯了。”陈烬的回答简短至极，没有任何延伸对话的意思。
孟洋似乎并不介意他的冷淡，自顾自地往下说，语气轻松：“是啊，林先生也这么说。他总担心我适应不了，出来前非得让助理给我塞了好多暖宝宝和发热贴，喏，就这个。”他像是炫耀般，从口袋里掏出一片还没拆封的知名品牌发热贴，在陈烬眼前晃了晃，“其实我体质还行，没那么娇气。不过他总不放心，念叨多了，我也就由着他了。”
陈烬的目光在那片小小的发热贴上停留了零点一秒，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落在旁边的雪松上。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知道那个牌子，很贵，保温效果很好。林星野以前……也会偷偷塞给他一些不起眼但实用的东西，但从未如此……张扬。
“林先生对人很好。”孟洋仿佛没看到他的细微反应，继续说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就是有时候有点……嗯，怎么说，操心过头。晚上守夜非要让我去车里休息，说他没事。早上起来又问我睡得好不好，冷不冷……其实真没必要，这都是我分内的工作。”
他顿了顿，看向陈烬，眼神里带着一种看似纯良的探究：“林队长，您跟林先生……以前就认识吗？我看他好像……对这边挺熟悉的？”
这个问题问得极其刁钻，看似无意，实则暗藏机锋。
陈烬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缓缓松开。他迎上孟洋的目光，眼神依旧平静，甚至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僵硬且短暂的、类似笑的表情：“林先生是名人，来考察过。”
避重就轻，滴水不漏。
孟洋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但笑容不变：“哦，这样啊。我还以为……呵呵，没什么。”他适时地打住，转移了话题，语气更加推心置腹般，“其实跟着林先生也挺好的，虽然忙点累点，但他很大方，也很体贴。就像这次，明明是我分内的事，受了点小伤，他就一首记着，非要带我来散散心，说是换换环境对身体好。还特意挑了这里，说空气好，风景也好，让我多看看。”
他环顾了一下西周的雪林，语气带着点感慨：“确实挺不一样的。虽然冷，但很安静。难怪林先生喜欢。”
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冰锥，精准地扎在陈烬最痛的地方。 “操心过头”…… “对他很好”…… “特意挑这里”…… “带我来散心”…… “难怪林先生喜欢”……
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勾勒出一幅陈烬完全陌生、却又不得不信的“温馨”画面。原来那些看似刻意的举动背后，还有这样“体贴”的缘由。原来带他来这个曾经属于他们的秘密之地，是为了给另一个人“散心”。
巨大的酸楚和绝望几乎要冲破喉咙。陈烬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发冷，微微颤抖。他用力攥紧了拳头，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旧茧里，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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