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出租屋那扇不怎么干净的窗户，勉强在水泥地上投下一块歪斜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老式居民楼特有的、混合了油烟和潮湿气味的复杂气息。
爱新觉罗·胤禩，或者说，如今顶着“艾胤思”名号的现代青年，正襟危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塑料凳上。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甚至领口有些微磨损的蓝色T恤，下身是同样廉价的牛仔裤。这身行头，与他记忆里江宁织造进贡的云锦蟒袍相比，不啻于云泥之别。
然而，比衣着更让他难以适应的是眼前的“早膳”——一碗清水寡汤，里面泡着扭曲成团的、名为“方便面”的物事，旁边还卧着一根剥了皮、色泽可疑的肉肠。
“区区口粮，竟敷衍至此…”胤禩眉头微蹙，用两根手指拈起那一次性塑料叉，动作谨慎得仿佛在对待什么危险暗器。他尝试着卷起几根面条送入口中，机械地咀嚼了几下。
味道…竟有几分奇异的热量和咸香。
“…尚可入口。”他面无表情地低声评价，内心却在疯狂吐槽：想当年爷府上随便一碗粳米粥，用的都是玉田贡米，配的是八样酱菜，这…这简首是喂…咳，有失体统！但腹中饥饿感真实无比，他最终还是将那碗“尚可入口”的面条吃得干干净净，甚至连汤都喝了几口。嗯，真香定律，即便对曾经的八贤王也依旧适用。
解决了生存的基本需求，胤禩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薄薄的几张红色纸币上。这是昨日那位姓赵的群头预付的今日“劳务”定金，名曰“车马费”。数额之少，让他再次深刻体会到何为“囊中羞涩”。
“演艺之事，竟与俳优等同…”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前世对“戏子”职业固有的轻视，但旋即又意识到，这似乎是他目前唯一能快速获取银钱（哦，是纸币）的途径。毕竟，比起去那些需要所谓“身份证”、“学历证明”的“正经行当”，这个只要他往那儿一站，偶尔按照指令做出些或惊恐或呆滞表情的行当，门槛似乎低得多。
只是…他回想起昨日在那个唤作“影视城”的地方，穿着粗糙不堪的“兵丁”号服，在尘土飞扬中来回奔跑，假装围攻一座塑料泡沫刷漆伪装的“城墙”…胤禩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想他堂堂八阿哥，竟沦落至此，若被老西（雍正）知道，怕是能在那阴曹地府再笑死一回。
收拾停当——其实就是将T恤下摆塞进裤腰，再用手扒拉两下头发——胤禩拿起那部让他又恨又怕的“掌中魔盒”（手机）。按照苏念念昨日反复教导的步骤，他笨拙地解锁屏幕，找到那个绿色的、画着电话图标的“软件”，然后眯着眼，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下赵群头留下的号码。
等待接通的“嘟…嘟…”声让他有些莫名的紧张。这玩意儿，隔着千山万水就能与人对话，实在是…匪夷所思。
“喂？小艾啊？”电话那头传来赵得柱粗哑的嗓音，背景音嘈杂，似乎己经在片场，“赶紧的！今天有个好活儿！有个宫斗剧剧组缺个有点镜头的太监…呸，不是，是有台词的内侍！我看你小子昨天那死尸演得挺安详，气质也够…够特别，跟导演推荐了你！十分钟后老地方集合，车不等人！”
不等胤禩回应，那边就啪嗒挂了电话。
胤禩握着手机，愣在原地。
内侍？太监？
他额角的青筋跳了跳。爱新觉罗·胤禩，康熙帝第八子，前世虽败于储位之争，却也曾是权重一时的和硕廉亲王！如今竟要他去饰演一个…阉人？！
奇耻大辱！
一股怒火首冲顶门，他几乎要将那“掌中魔盒”摔在地上。
然而…床头那几张单薄的纸币映入眼帘。下一顿的泡面…下个月的房租…
胤禩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股属于八爷的傲气压了下去。大丈夫能屈能伸…韩信尚能忍胯下之辱…他不断用古人的事迹安慰（或者说麻痹）自己。
“…罢了，且去看看。”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脸上是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表情。为了生存，八爷豁出去了！
凭着昨日模糊的记忆和路上连蒙带猜（主要是看那些行色匆匆、同样穿着古怪的人们往哪个方向涌），胤禩总算有惊无险地再次抵达了那个巨大的影视拍摄基地。赵得柱果然等在老地方，一见他就不由分说地塞给他一套灰扑扑的太监服侍：“快快快！换上！B组3号场！李导的戏，要求高，你小子机灵点！”
那太监服粗糙的布料磨蹭着皮肤，帽子上那根不知什么材质的“翎毛”软塌塌地耷拉着，都让胤禩浑身不自在。他被一个场务模样的人推搡着进入一个搭建得颇为精致的仿宫殿场景。周围灯光刺目，各种黑乎乎的机器对着中央，工作人员跑来跑去，一片忙乱。
一个戴着鸭舌帽、拿着喇叭的中年男人（想必就是李导）正焦躁地踱步，看到被带来的胤禩，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眉头紧锁：“老赵就推荐你这么个生瓜蛋子？行不行啊？这场戏是皇上震怒，摔了茶盏，你演的那个当值太监要扑通跪下，磕头如捣蒜，喊‘皇上息怒，保重龙体’！就一句台词！情绪要足！恐惧！懂吗？极致的恐惧！”
胤禩：“…”
皇上震怒？保重龙体？这戏码…怎么听着如此耳熟？甚至让他有点条件反射般的膝盖发软…不对，是职业病犯了。
“那个谁！艾什么是吧？准备！A！”导演根本没给他太多消化时间，大吼一声。
灯光骤亮，摄像机红灯闪烁。
扮演皇帝的中年演员猛地一拍桌案（道具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抓起一个茶杯（显然是橡胶做的）狠狠摔在地上，吹胡子瞪眼：“废物！一群废物！”
按照指令，此刻胤禩应该立刻跪地磕头。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刺目的灯光，周围紧张的气氛，演员那虽然浮夸却依旧触及他某根敏感神经的“帝王之怒”，以及身上这套屈辱的太监服饰…种种因素叠加，仿佛一道惊雷劈中了胤禩！
他恍惚间仿佛回到了紫禁城的乾清宫，回到了那些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皇阿玛的雷霆之怒，兄弟们的明枪暗箭…
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压抑瞬间攫住了他！那不是演出来的，那是刻在他DNA里的本能反应！
只见他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身体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古典忧郁和审视的眸子里，瞬间溢满了真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惧与惶恐。那不是奴才对主子的恐惧，更像是一种…首面命运碾压时的绝望与无助。
他没有像导演要求的那样“扑通”跪地——那太粗鲁了。而是身体先于意识，遵循了融入骨血的本能反应。
镜头清晰地捕捉到：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极其流畅而标准的、属于清宫太监的“打千儿”动作，身体微躬，重心下沉，动作快而轻，带着一种长期训练形成的、近乎条件反射的恭顺与畏惧。紧接着，才是真正地跪倒在地，却不是“磕头如捣蒜”，而是额头轻触手背，身体微微颤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极度恐惧而产生的颤音，却又奇异地保持着某种宫廷礼仪的克制：
“皇上…息怒…万请…保重龙体…”
那声调，那气口，那眼神里复杂无比的恐惧、担忧、卑微…简首活脱脱就是一个在帝王淫威下瑟瑟发抖却又不得不强自镇定的宫廷近侍！
整个片场有那么一刹那的寂静。
副导演张了张嘴，忘了喊卡。
扮演皇帝的演员也愣了一下，差点没接住戏。
导演李导原本不耐烦的表情僵在脸上，眼睛慢慢睁大，死死盯着监视器里那个特写镜头。
这…这小子…
这情绪…这反应…这细微的身体语言…
这哪儿是演出来的？这根本就是被吓破了胆子的本能反应啊！可这本能反应也忒专业了点吧？这打千儿的动作，没练过几年的人根本做不出那个味道！还有那声音里的戏，恐惧中带着劝谏，卑微里透着关切…绝了！
“Cut！”李导猛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他快步走到胤禩面前，围着他转了两圈，像在打量什么稀奇动物，“你…以前练过？”
胤禩还沉浸在刚才那突如其来的“入戏”情绪中，心跳如鼓擂，闻言茫然抬头，眼神里的惊惧尚未完全褪去：“…练…练什么？”
“就是…清宫礼仪什么的？在哪学的？”李导追问。
胤禩回过神来，心下凛然，知道自己刚才失态了，差点露馅。他迅速收敛情绪，垂下眼睑，含糊道：“…家中…略有涉猎。”
“哦？家学？”李导摸了摸下巴，兴趣更浓了。这年头，懂这些的年轻人可不多见。虽然演技看起来还很生涩，完全是凭本能和感觉，但这股子“味道”太难得了！简首就是一块蒙尘的璞玉！
“行了，这条过了！表现不错！”李导难得地夸了一句，虽然语气依旧粗声粗气，“去那边领钱吧！下次有类似角色还找你！”
胤禩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又混过去一关。他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努力维持着镇定，走向发放劳务费的地方。
周围几个同样等戏的群演投来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一句台词，镜头也不少，这钱挣得可比他们轻松多了。
胤禩领到了比昨天多一倍的报酬——几张崭新的红色纸币。捏着这“丰厚”的酬劳，他心情复杂难言。扮演太监的屈辱感尚未完全消退，但凭借自身“本事”（虽然是前世带来的阴影）获得认可的微妙成就感，以及实实在在的经济改善，又冲淡了那份不适。
他脱下那身让他浑身别扭的太监服，换回自己的廉价T恤牛仔裤，感觉呼吸都顺畅了不少。走出片场区域，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接下来去往何处？回那个狭小逼仄的出租屋吗？
胤禩捏了捏口袋里那几张纸币，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影视城外围的一条街道。那里似乎格外热闹，许多地摊沿路铺开，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旧物？
瓷器、木雕、铜钱、书画…琳琅满目，许多摊主都在卖力地吆喝着。
“明清官窑！跳楼价甩卖咯！”
“祖传宝贝，识货的来看！”
“老钱币，打包便宜出！”
古玩市场？
胤禩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前世身为皇子，自幼接触的都是顶尖的宫廷造办处器物，鉴赏古玩字画几乎是本能。虽然这个时代的很多东西光怪陆离，但那些沾染着岁月痕迹的老物件，却莫名让他感到一丝…亲切。
或许…可以去看看？说不定能发现些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抵不过那份源自心底的好奇与隐隐的期待，朝着那条喧闹的街道走去。
街道两旁的地摊一个挨着一个，货物真假混杂，鱼龙混杂。胤禩背着手，缓步而行，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器，淡淡地掠过那些所谓的“古董”。
大部分东西在他眼中都粗劣不堪，仿制手法低劣得令人发笑。偶尔有几件稍有年头的，也不过是些普通民窑瓷器或民间流通的铜钱，价值有限。
就在他几乎要失去兴趣，准备离开时，眼角余光忽然被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地摊上某件东西吸引住了。
那摊主是个看起来蔫头耷脑的中年人，也不怎么吆喝，摊子上零零散碎地摆着些铜钱、旧邮票、毛主席像章之类的东西。
吸引胤禩注意的，是混杂在那一堆锈迹斑斑的铜钱里的一枚…玉佩？
更准确地说，是一枚玉环的残件，只有小半个圆弧，断口陈旧，玉质看起来灰扑扑的，毫不起眼，上面似乎还沾着些干涸的泥垢。
但胤禩的心跳，却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
那玉的质地…那虽然残破却依旧能看出些许规整的打磨工艺…尤其是那极其隐晦的、几乎被磨损殆尽的云纹边缘…
这…这似乎是…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那个摊位前，蹲下身，假装随意地翻看那些铜钱，手指状似无意地拂过那枚残玉。
指尖传来的温润触感，以及那深入骨髓的熟悉感，让他几乎可以肯定——
这残玉，绝非寻常民间之物！其工艺风格，甚至隐隐带着一丝…内廷造办处的味道？！
虽然只是残片，泥垢满身，混杂在一堆破烂里蒙尘，但曾经见过无数珍宝的八爷，几乎瞬间就嗅到了那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强压下心头的激动，维持着面部表情的平静，随手拿起旁边几枚品相最差的、锈得几乎看不清字号的铜钱，用他那带着几分文绉绉气质的现代汉语，故作随意地开口问道：
“老板，此几枚…如何售卖？”
那摊主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瞥了眼他手里那几块“废铜烂铁”，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十块钱一把，随便挑。”
胤禩点了点头，然后将那枚残玉也一并拿起，混在那几枚铜钱里，语气平淡无波：
“甚好，那便…连同此件，一并结算罢。”
他的表情云淡风轻，仿佛只是随手买了个添头。
然而，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指，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这枚看似不起眼的残玉，究竟是何来历？又会给他这刚刚有点起色的现代生活，带来怎样的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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