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间的门被推开，服务员侧身让进一人。
来人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中式立领衬衫，身形清瘦，精神矍铄，脸上带着温和却令人看不透的笑意，不是金爷又是谁？
胤禩的心猛地一沉！果然是他！他怎么会来参加李导的饭局？是巧合？还是…冲着自己来的？
李导显然也有些意外，但立刻站起身，热情地迎了上去：“哎呦！金爷！您老怎么大驾光临了？快请快请！不是说今晚有约来不了吗？”他一边说着，一边亲自为金爷拉开自己旁边的座位。
金爷笑着与李导握了握手，又对席间众人点头致意，目光在掠过胤禩时，几不可查地停顿了半秒，笑意似乎更深了些：“那边的局散得早，想着你们这儿应该正热闹，就过来凑个趣，讨杯酒喝。没打扰各位雅兴吧？”
“金爷您这是哪里话！您能来，我们这蓬荜生辉啊！”张会长立刻笑着接话，态度颇为恭敬。刘教授和王编剧也纷纷起身寒暄，就连那位明星柳青青，也收起了一些慵懒姿态，笑容变得格外甜美起来，显然都知道这位金爷的分量。
唯有胤禩，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平静，随着众人一起微微颔首致意。
金爷自然而然地在那空位坐下，正好在胤禩的斜对面。他的到来，让席间的气氛似乎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原本相对随意的交谈，无形中多了几分谨慎和…表现欲？
酒过一巡，话题很自然地又回到了古玩收藏上。有金爷在场，张会长和刘教授显然更愿意展示自己的学识，从明清瓷器聊到金石碑帖，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金爷大多时候只是含笑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却往往能切中要害，点出某件器物的关键特征或某段历史的冷僻知识，令两位学者都频频点头，叹服不己。
胤禩则秉持着“少说话，多听”的原则，安静地吃着菜（这些江南菜系倒是很合他口味），偶尔在李导或他人问及拍戏感受时，才谨慎地回答一两句，用的依旧是那套“多看杂书，略有兴趣”的说辞。
然而，他的安静并没能持续多久。
酒酣耳热之际，李导大概是喝得高兴了，又想起了胤禩“捡漏”的事，笑着对金爷说：“金爷，您昨天是没看见，小艾这小子运气是真不错！在地摊上花十块钱买了块残玉，连老陈都说是好东西！您给掌掌眼，也让我们开开眼界？”他说着，还冲胤禩眨了眨眼，一副“我给你创造机会”的表情。
胤禩：“…” 他此刻无比希望自己真的只是个普通的、运气好的年轻人。李导这简首是把他往火上烤！
果然，席间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柳青青那双好奇的美眸，都再次聚焦到了他身上。
金爷也放下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哦？还有这事？艾小子，看来你我倒是真有缘，昨天刚见过，今天又听李导提起你的战绩。怎么样，带在身上了吗？也让老头子我沾沾你的好运？”
他的话听起来像是长辈的打趣，但胤禩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而且，金爷绝口不提昨天在博古斋和之后茶室的事情，仿佛那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
众目睽睽之下，胤禩知道自己没法再推脱。他深吸一口气，从裤袋里掏出那个用软布包着的小包，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
那枚灰扑扑、仅剩圆弧的残玉，在包厢明亮的水晶灯下，显得更加不起眼。
“咦？就这个？”柳青青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似乎有些失望。张会长和刘教授也伸头看了看，脸上露出些许疑惑，显然没立刻看出门道。
唯有金爷，眼神骤然专注起来。他甚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副白手套戴上（这让胤禩嘴角抽搐了一下，这老者的装备还真是齐全），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枚残玉，就着灯光仔细查看。
他的动作比昨天陈老先生更加细致，手指几乎是一毫米一毫米地抚过玉器的每一个面，特别是断口处和那隐晦的云纹暗记所在，停留了格外长的时间。
整个包间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看着金爷，等待他的评判。
良久，金爷才缓缓放下残玉，摘下手套，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掺杂着惊叹和惋惜的神情。
“李导啊，你这可不是一般的好运气。”金爷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这简首是…挖到了一座金山而不自知啊。”
“啊？”李导愣住了。张会长和刘教授也面露惊容。
“金爷，您这话的意思是…？”张会长忍不住问道。
金爷指着那残玉，语气肯定：“这玉质，是顶级的和田青玉，而且是乾隆早期矿坑的料子，油润度、细腻度都是极品。这工艺，是标准的内廷造办处‘乾隆工’，一丝不苟，精益求精。尤其是这个——”他用指尖虚点了一下那个龙纹暗记的位置，“这种暗记，非御用之物不敢擅用。如果老夫没看走眼，这应该是乾隆皇帝随身赏玩的一件玉器上的残件，很可能是成套器皿中的一环。”
“乾隆御用？！”李导倒吸一口凉气，眼睛都瞪大了。柳青青也惊讶地捂住了嘴。张会长和刘教授更是凑近了仔细看，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只可惜，残损得太厉害了。”金爷惋惜地摇摇头，“若是完整器，其价值…难以估量。但即便只是这残片，其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也极高，对于研究乾隆时期宫廷玉器制造和帝王审美，有着重要的意义。艾小子，你这十块钱，花得可是太值了。”
一番话，说得席间众人啧啧称奇，看胤禩的眼神都变了。从李导的“运气好”，瞬间升级为了“眼光毒辣+运气逆天”。
胤禩心中却是波澜起伏。金爷这番话，几乎点明了残玉的来历，却唯独隐去了那本蓝皮册子和“龙凤环”的关键信息。他是真的没联想到？还是…故意不说破？
他只能再次谦虚：“金爷过誉了，晚辈实是侥幸。”
“侥幸？”金爷笑了笑，目光深邃地看着他，“一次是侥幸，两次…可就不一定了。”他话中有话，似乎意有所指。
就在这时，服务员端上来一道甜品——一道造型别致的杨枝甘露，盛放在仿哥窑开片纹的白瓷碗中，旁边配着一把小巧的银勺。
金爷的目光随意地扫过那只瓷碗，忽然“咦”了一声，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示意服务员将碗放到自己面前，拿起那只碗，仔细看了看底足，又用手指轻轻弹了弹碗壁，侧耳听了听声音。
席间众人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吸引，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李导好奇地问：“金爷，这碗…有什么不对吗？”
金爷放下碗，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目光却转向了胤禩：“艾小子，考考你。你来看看这只碗，觉得如何？”
又来了！胤禩头皮一阵发麻。这金爷，简首是无时无刻不在试探他！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他身上。这次连李导都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想看看这个被他偶然发掘的“宝藏男孩”还能带来什么惊喜。
胤禩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学着金爷的样子，拿起那只碗（他当然没戴白手套），仔细观看。
这只碗胎体洁白，釉面润泽，模仿哥窑的开片纹路自然流畅，看起来似乎并无不妥。但当他手指拂过碗沿和底足时，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同于真正古瓷的“生涩”感从指尖传来。而且那开片纹路，看似自然，细看之下却缺乏那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层次感和渗透感。
更重要的是，碗底那个仿制的款识，笔画略显软塌，缺少真正官窑款识的那股金石锐气。
这些判断，几乎发生在他接触到碗的一瞬间，源自于前世见过无数真正官窑瓷器后形成的本能。
他放下碗，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沉吟了片刻，才谨慎地开口：“此碗…釉色润泽，开片亦算自然，初看颇具古意。然…”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然细观其胎质，略显疏松轻脆；其开片纹路，浮于表面，未入肌骨；其款识字迹，笔力稍弱，神韵不足。依晚辈浅见，应是一件近现代的仿古佳作，用于盛放甜品，倒是相得益彰。”
他一口气说完，尽量用了些现代的、相对委婉的词汇，但核心意思表达得很清楚：这是件高仿，不是古董。
席间一片安静。
张会长和刘教授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他们刚才也没看出这碗有问题，只觉得造型别致。柳青青更是眨着大眼睛，一脸不明觉厉。
李导则看向金爷，等待他的最终裁定。
金爷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赞赏笑容，他轻轻鼓了鼓掌：“好！说得好！‘浮于表面，未入肌骨’‘笔力稍弱，神韵不足’！艾小子，你这眼力，你这形容…可不仅仅是‘略懂’和‘侥幸’能解释的了！”
他转头对李导笑道：“李导，你捡到宝了！这小子是个天才！这东西是餐厅统一订制的仿古瓷，专门用来盛装特色甜品的，做得确实不错，能唬住不少人，没想到被这小家伙一眼就看穿了！”
李导脸上顿时乐开了花，与有荣焉地拍了拍胤禩的肩膀：“好小子！真给我长脸！”
张会长和刘教授也纷纷投来赞叹的目光。柳青青看着胤禩的眼神，更是多了几分探究和兴趣。
然而，胤禩却丝毫高兴不起来。金爷的赞赏，更像是一把把他推向聚光灯下的手。他越表现，就越引人注目，而他身上的秘密，也就越容易暴露。
金爷似乎很满意众人的反应，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状似随意地对胤禩说道：“对了，艾小子，过两天有个小型的私人赏玩会，都是些老朋友带点有意思的东西出来交流交流，规模不大，但东西都挺有意思。你有没有兴趣一起来看看？就当是见见世面。”
私人赏玩会？胤禩心中一动。这或许是个接触更多高端古玩、打听消息的好机会，但…
他下意识地想要拒绝，风险太大了。
可还没等他开口，李导就抢先替他答应了下来：“去！必须去！金爷提携你，这是多大的面子！小艾，到时候跟我车一起去！”他显然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
金爷笑眯眯地看着胤禩，等待他的回答。
胤禩骑虎难下，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多谢金爷厚爱，晚辈一定准时到场。”
“好，那就说定了。”金爷满意地点点头，不再看他，转而和李导聊起了其他事情。
饭局又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才散场。众人互相道别，金爷在李导的陪同下先行离开。
胤禩落在最后，心情复杂地走出包间。柳青青却故意放慢脚步，等到他身边，递过来一张散发着幽香的名片，嫣然一笑：“艾先生真是深藏不露呢。以后有机会，可以合作哦。”说完，对他抛了个媚眼，才袅袅婷婷地离去。
胤禩捏着那张带着香水味的名片，只觉得比烫手山芋还烫手。
他长叹一口气，走到餐厅门口，正准备用手机软件叫车（这是苏念念昨天刚强行给他安装并教会他使用的），一辆黑色的轿车再次无声地滑到他面前。
车窗降下，露出金爷那张带笑的脸。
“艾小子，上车吧，顺路送你一程。”金爷的语气不容拒绝。
胤禩看着车窗内老者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知道这绝非“顺路”那么简单。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平稳地驶入夜色。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淡淡的沉香味道弥漫。
金爷闭目养神，似乎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首到车子快要接近胤禩那破旧的出租屋时，金爷才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了一句：
“那本册子…第37页右下角，用铅笔轻轻写了一个‘渑’字，很有意思。不知道…艾小子你注意到了没有？”
胤禩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第37页？右下角？‘渑’字？
他昨天得到册子后，只顾着寻找与残玉相关的信息，根本没有一页页仔细翻阅！更别提什么用铅笔写的、几乎看不见的‘渑’字！
金爷怎么会知道？！他明明只是昨天在茶室里随意翻看了一下！难道他不仅过目不忘，还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发现如此隐秘的细节？！
这个‘渑’字…又代表着什么？地名？人名？还是某种暗示？
金爷告诉他这个，目的何在？
巨大的谜团和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胤禩淹没。
车子在他楼下稳稳停住。
金爷转过头，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色，脸上依旧带着那副温和的、却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紧张，年轻人。只是觉得…你或许会对这个感兴趣。”
“回去好好看看。我们…赏玩会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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