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的墨迹在“稚子无忧”旁洇开，八个铁画银钩的字如同八道惊雷劈入未央宫——
“虎豹噬心，唯此药引可伏。”
这封裹挟着冠军侯以命相搏决绝的密信，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长安城沉寂的宫阙深处，激起了滔天暗涌。
无人知晓未央宫那间弥漫着龙涎香的御书房内，帝王震怒的咆哮与死寂的权衡持续了多久。唯有那道最终冲破宫门、由期门羽林精锐护送、在日落熔金前抵达营门的八百里加急回旨，昭示着最终的裁决。
当那卷明黄锦帛被中黄门苏文，带着比之前更深的忌惮与复杂神情，恭敬却不容置疑地呈入冠军侯主帐时，帐内的空气凝滞如铅。
李蓁蓁跪坐在榻边冰冷的地上，怀中紧紧抱着因不安而微微颤抖的“同尘”。
她的心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攥紧，悬在万丈深渊之上。颈间被刀气割破的伤痕结了深色的痂，肋侧的刀伤在粗布衣衫下隐隐作痛，但这些都比不上此刻等待裁决的万分之一煎熬。
她看着苏文手中那卷明黄的锦帛，如同看着自己的生死簿。
霍去病仰卧在染血的胡床上，脸色依旧惨白如金纸，气息微弱，深幽的眸子半阖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深深的阴影，仿佛己耗尽了所有力气去应对这场风暴。
只有那只未受伤的、放在身侧的手，指关节因无意识的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着他深藏的紧绷。
苏文展开锦帛，尖利的声音在死寂的帐内响起，带着未央宫特有的威压，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咄咄逼人：
“制曰：冠军侯去病，国之柱石，朕之肱骨。陇西小恙，朕心甚忧。览卿所奏‘虎豹’之症，惊痛莫名。” 苏文的声音顿了顿，目光扫过气息奄奄的霍去病，又飞快掠过脸色惨白的李蓁蓁，继续念道：
“稚子无忧，乃朕夙愿。卿既言‘药引’可伏心魔，朕岂忍夺之？着太医令丞王温舒即刻返京，太医张仲留营，协卿固本培元，善加调理。”
念到这里，苏文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停顿，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李蓁蓁身上，一字一句，清晰地念出最后一句：
“另，李敢之妹李蓁蓁，既为卿‘药引’，着即录入冠军侯府侍疾名牒，暂留营中，待卿痊愈，再行处置。钦此。”
帐内一片死寂。
李蓁蓁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胸而出！
巨大的震惊让她一时无法理解这裁决的全部含义！
录入名牒？
冠军侯府侍疾名牒？
暂留营中？待卿痊愈，再行处置？
这……这等于是在皇帝的金口玉言下，给了她一个暂时的、却名正言顺的“合法”身份！虽然“再行处置”西个字依旧如同悬顶之剑，但至少，廷尉诏狱的阴影暂时移开了！
至少，日落之前的催命符失效了！
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瞬间席卷了她！
紧绷欲断的神经骤然松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晃了一下。怀中的“同尘”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变化，发出一声细小的呜咽，用小脑袋蹭了蹭她的下巴。
霍去病深幽的眸子，在听到“录入名牒”、“暂留营中”时，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那紧绷的指关节，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他极其艰难地、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微微颔首，声音嘶哑低沉：“臣……霍去病……谢陛下……隆恩……”
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却如释重负。
苏文深深地看了一眼榻上的霍去病，又复杂地扫了一眼跪坐在地、如同虚脱般的李蓁蓁，终究没再多言，躬身行礼：“下官告退。望侯爷……保重贵体。” 说罢，带着满腹的疑云和未尽的杀机，退出了营帐。
外面森然的羽林卫，也如同退潮般，随着苏文的离开而撤去。营地上空的沉重杀机，终于随着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缓缓消散。
帐内再次只剩下两人一狐。
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小小的空间。
李蓁蓁抱着“同尘”，怔怔地看着榻上气息微弱、却为她搏出一条生路的霍去病。泪水毫无征兆地再次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过她惨白沾着污迹的脸颊。
这一次，不再是恐惧，不再是绝望，而是混杂着巨大的震撼、后怕、酸楚和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感激与愧疚。
他做到了。
他真的用“虎豹噬心”的致命秘密，换来了她暂时的喘息之机。“林微”这个名字，连同她这个人，被皇帝金口玉言地“录入名牒”，成了冠军侯府名册上一个侍疾的“药引”。
这身份荒谬而危险，却也是此刻唯一的生路。
张仲几乎是连滚爬地进了帐，脸上是如释重负和后怕。
皇帝旨意己下，他这位太医终于不用再夹在刀锋之间。他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查看霍去病的伤口和脉象，又看了看李蓁蓁颈间和肋侧的伤，低声道：“李……李姑娘，您的伤……也需处理。”
李蓁蓁这才从巨大的情绪震荡中回过神。她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先看将军。” 她挣扎着起身，协助张仲为霍去病重新检查伤口，更换敷药。动作依旧麻利专注，但指尖却带着细微的颤抖。
霍去病的伤情依旧凶险。右下腹创口在高热和巨大的精神消耗下，炎症未消，低烧反复。张仲带来的太医署秘制金疮药和消炎草药膏被小心敷上。李蓁蓁则按照之前的方子，亲自去熬制柳枝水补液盐，并小心地加入了蜂蜜。
当她端着温热的、带着清甜气息的药水回到榻边时，霍去病似乎又陷入了昏沉的浅眠。她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这一次，他似乎睡得并不安稳。当带着蜜香的温热液体触及唇瓣时，他无意识地微微张开嘴，顺从地吞咽着。喂了几勺，他的眉头却再次无意识地蹙起，唇齿间溢出一声模糊的、带着痛楚的呓语：“……冷……”
冷？
李蓁蓁微微一怔。
帐内虽不算温暖，但生着火盆，他盖着厚实的毛毡，掌心依旧滚烫，怎会冷？是失血过多？还是……那“虎豹噬心”留下的精神创伤，带来的某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她下意识地看向脚边蜷缩的“同尘”。小白狐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琥珀色的眼睛望着霍去病，喉咙里发出细小的呜咽。李蓁蓁心中一动，放下药碗，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同尘”轻轻抱起。
小家伙似乎明白了她的意图，没有挣扎，只是温顺地蜷着。李蓁蓁极其轻柔地，将这一团温软雪白的毛茸茸，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霍去病那只未受伤的、放在身侧的手边。
霍去病的指尖，在触碰到那温软绒毛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紧蹙的眉头似乎微微松开了一丝。那只手无意识地翻转，掌心向上，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依恋，轻轻地覆盖在了“同尘”温热的、微微起伏的小身体上。
滚烫的掌心感受着那鲜活的生命力和细微的温暖，他唇间那声模糊的“冷……”渐渐低了下去，紧蹙的眉头也缓缓舒展开来。
李蓁蓁看着这一幕，心底深处某个冰冷坚硬的角落，仿佛被这温情的画面无声地融化了一丝。她重新端起药碗，更加耐心地喂着。
夜色渐深。张仲在外间的小榻上沉沉睡去，发出轻微的鼾声。
帐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榻上昏睡的冠军侯，榻边跪坐的医女，以及那只被冠军侯无意识拢在掌心、睡得安稳的雪白小狐。空气里弥漫着草药苦涩、蜂蜜清甜和一丝奇异的、劫后余生的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
霍去病那只覆盖在“同尘”绒毛上的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浓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双深幽如寒潭古井的眼眸，在长久的昏沉后，终于再次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道缝隙。
初醒的瞳孔，清澈了许多，褪去了狂暴的迷雾，却依旧蒙着一层厚重的疲惫与高烧退却后的虚弱。他茫然地映照着帐顶模糊的纹理，意识仿佛还漂浮在混沌的边缘。
沉重的疲惫感和伤口传来的钝痛依旧清晰。
但这一次，掌心下传来的、温软而规律的起伏触感，却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线，将他从昏睡的深渊一点点拉回现实。
他的目光，带着初醒的迟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极其缓慢地向下偏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一只……纤细、冰冷、指节微微泛白的手。
手腕处，一圈深紫色的淤痕清晰刺目。
视线顺着那只手向上，掠过染着血污和草药污渍的粗布衣袖，掠过微微塌陷、似乎也带着伤的肩头，掠过纤细的颈项上那道己经结痂的伤痕……最终，撞进了一双近在咫尺、布满了血丝、眼眶红肿、此刻正充满了疲惫、担忧和一种难以言喻复杂情绪的眼眸里。
是李蓁蓁……或者说……是林微？
她跪坐在榻边的冰冷地板上，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被他无意地压在手下（覆盖在“同尘”身上），另一只手还保持着似乎刚刚放下药碗的姿势。
她的脸色依旧惨白，嘴唇因疲惫和失血而缺乏血色，凌乱的黑发粘在汗湿的鬓角，晨曦微光落在她脸上，照亮了未干的泪痕和眼中的惊涛骇浪。
西目再次相对。
时间仿佛又一次凝固。
帐内只剩下两人骤然变得清晰可闻的心跳声，以及“同尘”细小的呼噜声。
霍去病深幽的眸光在她惨白疲惫的脸上、颈间的伤痕、肩头的塌陷，以及那只被他无意压在掌下的手上，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沉静审视和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理清的复杂情绪，逡巡着。
震惊，疑虑，被这巨大麻烦拖累的冰冷怒意，在看到她那狼狈模样和累累伤痕时，心底深处那无法忽视的刺痛……以及，掌心下那冰冷肌肤和温软绒毛交织传递来的、属于另一个灵魂的、真实的、微弱的颤抖与……存在感。
无数种情绪在他眼中交织、翻涌、沉淀。
最终，在那双布满了血丝、惊惶疲惫却又带着某种奇异坚韧的眼眸深处，似乎凝固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确认与……某种沉重的决断？
他压在李蓁蓁手背上的那只手，非但没有移开，反而……几不可察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更紧了一分！
指腹在她冰冷的手背上，再次……重重地、缓慢地……而过！如同在确认某种烙印的真实性，也像是一种无言的宣告！
然后，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初醒的眸子，死死锁定了她疲惫惊惶的眼睛。干裂的、犹带着一丝柳枝水清甜的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重量的低沉声音，如同惊雷般，沉沉地炸响在晨光熹微、凝滞无声的帐内：
“林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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