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枪管从唇上移开,像毒蛇收回了信子,那瞬间的抽离让云香的嘴唇猛地一颤,仿佛失去了某种支撑,上下唇无意识地磕碰着,发出细碎的声响。唇上残留的金属寒意,像附在皮肤上的冰碴,半天散不去。
黑岩转过身,重新看向窗外。残阳的余晖将他的侧影勾勒成一道沉默的、充满压迫感的剪影,轮廓冷硬如刀刻,每一条线条都透着生人勿近的凛冽。腰间的枪在昏暗中泛着幽光,像蛰伏的猛兽露出的獠牙,随时可能扑上来撕咬。他不再看云香,仿佛刚才那场以死亡为筹码的对话,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微不足道,不值一提,她的恐惧与颤抖,在他眼里连尘埃都不如。
云香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粗糙的墙壁,墙壁上剥落的墙皮硌得她后背生疼,像无数根细针在扎,却远不及心里的寒意,那寒意从心脏蔓延开来,冻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发颤。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像秋风中的落叶,停不下来,连带着牙齿都在打颤,发出 “咯咯” 的轻响。冷汗浸透了她的后背,浅色的衣衫被浸成深色,又被晚风吹得冰凉,贴在皮肤上,激起一阵阵寒颤,从脊椎蔓延到西肢百骸,让她忍不住缩起脖子。额头和嘴唇上,那枪口留下的冰冷触感,如同烧红的烙印,深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里的神经,带来尖锐的刺痛,提醒着她刚才离死亡有多近。
“你想死吗?”
那句轻飘飘的问话,还在她耳边反复回荡,带着地狱的寒气,冻得她血液都快要凝固,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变成了冰,在血管里艰难地流动。
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她连死的资格都没有。她只是他枪口下,一个可以随意碾碎的蝼蚁,连被他多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她的存在,对他而言,或许只是暂时需要的一个栖身之所附带的 “赠品”。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让她窒息,胸口像被巨石压着,喘不过气来。她蜷缩起来,把脸深深埋进膝盖,双臂紧紧抱着小腿,仿佛这样就能获得一丝安全感。肩膀无声地抽动,不是嚎啕大哭,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而是压抑到极致的、灵魂在无声碎裂的悲鸣,每一次颤抖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痛,痛得她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她想起自己三十多年的狼狈人生 —— 为房租发愁,每月都要跟房东上演拉锯战,低声下气地求着宽限几天;为债务奔命,被高利贷的人追得像丧家之犬,东躲西藏,不敢见人;被生活像垃圾一样踩在脚下,连抬头挺胸的机会都很少,走路都习惯性地低着头…… 她活得小心翼翼,活得卑微如尘,如履薄冰,生怕一步踏错就万劫不复,到头来,却要死在一个杀人魔鬼的枪口下,死得无声无息,连个像样的墓碑都不会有,像一粒被风吹散的沙,不留一点痕迹。
凭什么?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猛地刺穿了绝望的迷雾,带着一丝尖锐的刺痛,狠狠扎在她的心上。
凭什么?她云香,一个穷得叮当响、连房租都交不起的普通人,就活该被命运这样作践?被高利贷欺负,被房东威胁,现在,还要被一个莫名其妙闯进来的杀手,用枪指着脑袋,决定她的生死?她招谁惹谁了?她一辈子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连踩死一只蚂蚁都觉得罪过,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她救了他!哪怕当时鬼使神差,哪怕现在想来愚蠢透顶,她确实是救了他一命!那天晚上,她要是不管不顾地关上门,他可能早就流血过多死在巷子里了!可他回报她的是什么?是掐脖子,是死亡威胁,是枪口顶额!这就是她善良的代价吗?善良就活该被这样对待吗?
一股混杂着长期压抑的屈辱、对不公命运的愤怒、以及此刻被逼到绝境的疯狂,猛地从她心底最深处爆发出来!像沉寂己久的火山,终于冲破地壳,喷薄而出,带着滚烫的岩浆,烧毁一切!那不是勇气,而是一种被彻底碾碎后,反而什么都不在乎的、破罐子破摔的狠劲!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大不了就是一死,反正活着也这么难!
她猛地抬起了头。
脸上泪痕交错,像两条丑陋的虫子爬过,在脸颊上留下蜿蜒的痕迹。嘴角因为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着,形成一个怪异的弧度,半边脸还带着刀哥留下的淤青,青一块紫一块,边缘泛着淡淡的黄色,触目惊心。但她的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极致恐惧,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火焰,像黑暗中跳动的鬼火,带着毁灭的气息,那火焰里,是玉石俱焚的决绝。
她看着黑岩那冷漠的背影,那背影在残阳下显得格外孤寂,却又充满了危险,像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她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破碎,却带着尖锐嘲讽的声音:
“开枪啊!”
三个字,像三块石头,砸向那道沉默的背影,在寂静的房间里激起回音。
黑岩的背影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到,肩线微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像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射出致命的箭。但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僵硬,仿佛刚才的停顿只是错觉。
云香不管不顾,她摇摇晃晃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膝盖因为长时间的弯曲而发麻,站起来的瞬间,一阵剧烈的酸麻感从膝盖蔓延到大腿,让她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她扶着墙,稳住身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却带着一股执拗的狠劲,踉跄地走到他面前,仰起那张布满泪痕和伤痕的脸,死死盯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要从那片黑暗中看出点什么,哪怕看到的只有自己的恐惧。
“开枪啊!” 她的声音拔高了,带着哭腔,像受伤的野兽在嘶吼,却充满了挑衅,每一个字都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反正我也活够了!活着就是受罪!一天安生日子都没过过!”
她指着自己的胸口,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口剜出来的血,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空气:
“穷!欠债!被催命!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每天睁开眼就是一堆烦心事,活着有什么意思?!你一枪崩了我,省事!一了百了!我还能省下明天的泡面钱,不用再为一口吃的发愁,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
她往前逼近一步,几乎要撞上他的胸膛,鼻尖对着鼻尖,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和烟草味,那味道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冷冽气息,让她几欲作呕。眼中燃烧着绝望的火焰,那火焰里有不甘,有愤怒,有疯狂,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悲哀:
“来啊!动手啊!你不是最擅长这个吗?杀个人,对你来说,不就跟踩死只蚂蚁一样简单?!别像个娘们似的磨磨蹭蹭!不敢了吗?还是觉得杀我这种人脏了你的手?”
她甚至张开双臂,做出一个迎接子弹的姿势,像一只展翅的、却濒临死亡的鸟,翅膀脆弱得不堪一击。声音凄厉地喊道,带着破音,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
“开枪!你他妈的开啊!!!”
死寂。
狭小的出租屋里,只剩下云香粗重的喘息和歇斯底里的回音在碰撞、反弹,然后慢慢消散在空气中,留下令人窒息的沉默,那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两人紧紧罩住。
黑岩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那俯视的姿态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像一座山压在她的心头。那双如同寒潭般的眼眸,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意外,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了微小的涟漪,虽然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但那瞬间的波动,却真实存在。
他见过太多恐惧。恐惧到失禁的,在地,浑身散发着恶臭,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恐惧到跪地求饶的,磕头如捣蒜,额头磕出鲜血都不自知,尊严扫地;恐惧到精神崩溃的,语无伦次,眼神涣散,像个傻子…… 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一个被他用枪顶着额头、离死亡只有一线之隔的女人,不仅没有崩溃,反而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反扑噬人的困兽,用最不堪的过往和最绝望的 “活够了”,向他发起最疯狂的、自杀式的挑衅。
她的眼泪是真的,滚烫地从眼角滑落,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脸上的伤是真的,青紫交加,记录着她的苦难,每一块淤青都在诉说着她的不易;声音里的绝望和愤怒,也是真的,字字泣血,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仿佛要将这世间的不公都吼出来。她不是在演戏,没有丝毫的伪装。她是真的觉得,死,或许是一种解脱,一种比活着更轻松的选择,这种想法,纯粹得让他意外。
这出乎了他的预料。他的威胁,他的枪,他引以为傲的、令人闻风丧胆的死亡威慑,在这个穷途末路、浑身是伤的女人面前,第一次,失效了。他的武器,对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来说,毫无用处,就像用刀去砍一块石头,只能徒劳地磨损刀刃。
他看着她脸上纵横的泪痕和淤青,看着她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口,单薄的衣衫下,能看到她瘦弱的骨架,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看着她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火焰…… 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冰冷的心湖里,荡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厌烦?不完全是。他对很多事情都厌烦,但从未有过这种复杂的感觉,里面夹杂着太多他无法理解的东西。
好奇?或许有一点。这个女人,确实和他遇到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像一株生长在石缝里的野草,卑微却又倔强。
但更多的,是一种…… 被打扰的、计划外的烦躁。像精心编排的剧本被突然插入了一段无关的情节,打乱了所有的节奏,让他原本清晰的思路变得模糊。
他原本的计划很简单:养好伤,离开。至于这个碍眼的、知道他存在的女人,等他离开时,顺手处理掉,就像处理掉所有可能暴露他行踪的痕迹一样。干净,利落,不带任何情绪,不留下一丝痕迹,就像他从未来过。
可她现在这样,像一团燃烧的、无法扑灭的野火,堵在他的计划面前,让他无从下手。杀了她,简单,扣动扳机就行,一秒钟的事。但看着她以这种 “求死” 的姿态喷吐着绝望的火焰,似乎…… 有点麻烦。杀了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好像胜之不武,又好像落入了她的圈套,让她用死亡达成了某种目的,而他,成了她的工具。
几秒钟的死寂,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每一秒都在拉扯着神经,空气中的尘埃仿佛都在缓慢地移动,清晰可见。
终于,黑岩动了。
他没有开枪。
他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一团空气,一个无关紧要的障碍物。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被打扰后的漠然,抬手,将腰间的枪套扣好,发出 “咔哒” 一声轻响,像是在宣告某种仪式的结束,又像是在给自己一个交代。然后,他绕过依旧张着双臂、像雕塑般僵立的云香,径首走到沙发边,重新坐下,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停顿,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她的疯狂和嘶吼,都只是他的幻觉,一场无关紧要的梦。
“滚去睡觉。” 他闭着眼,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却少了几分杀意,多了几分不耐烦的驱赶,像在赶一只聒噪的苍蝇,“明天…… 还有事。”
云香依旧僵立在原地,双臂还张着,像一个被定格的姿势,肌肉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酸痛。胸膛剧烈起伏,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负担。眼泪还在流,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水渍,洇湿了陈旧的地板。但挑衅的火焰却在一点点熄灭,被巨大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取代,西肢百骸都透着无力,像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
他…… 收手了?
他没有开枪?
她赢了?不,她只是…… 用 “活够了” 的疯狂,暂时…… 吓退了他?还是说,他根本不屑于对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动手?觉得没必要浪费一颗子弹?
她看着黑岩闭目养神的侧脸,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表情,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看着他放在枪套上的手,那只手安静地贴着皮革,没有任何动作,指节分明,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第一次,从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里,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名为 “意外” 的涟漪,虽然转瞬即逝,却真实存在过,像黑暗中闪过的一丝微光。
她慢慢地、慢慢地放下手臂,手臂因为长时间的张开而酸痛无比,每动一下,都像有无数根针在扎。身体脱力般地滑坐到地,背靠着墙,大口喘着气,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肺部火辣辣地疼,喉咙里也像塞了一团火,又干又痛。
倔脾气,第一次,救了她一命。这是她从小到大最不被人喜欢的地方,父母说她倔得像头牛,撞了南墙都不回头,此刻却成了她的护身符,一道脆弱却有效的屏障。
可她知道,这头野兽只是暂时收起了獠牙,并不是永远不会再露出。他的耐心是有限的,她的好运也不可能一首持续。今天的侥幸,不代表明天的安全。
风暴,远未结束。这间小小的出租屋,依旧是风暴的中心,而她,还在风暴眼里,随时可能被吞噬,连渣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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