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吉卓玛跪在矮佛龛前添酥油。
灯火跳跃,映着鎏金佛像悲悯垂眸。
诺布盘坐在一旁,手里的转经筒也跟着嗡嗡低吟,檀木筒身被磨得发亮。
自阿爸病后,诺布的晨经时间越来越长了。
仿佛经筒转动就能平复心底古井仍然日日泛起的波澜。
“多吉。” 卓玛声音轻得像酥油灯爆出的灯花,传到默默诵经的诺布耳中却异常清晰。
“央金阿妈说,镇上新开了诊所,阿爸的药在那里开更便宜。”
姑娘本就轻柔的声音早己染上无奈,就像她比诺布更早接受既定的命运般。
说完这话,卓玛复又沉默地添灯。
经筒声骤停。诺布抬眼,目光掠过姑娘低垂的,空荡荡的脖颈。
诺布猛然想起,按这里的习俗,新婚妻子该戴夫家送的蜜蜡项链。
他怎么忘了?可是他忘了,姑娘竟也没提。
诺布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转过脸,绿松石耳坠随着他的动作轻晃,他看着卓玛。
“嗯,等牛群归家我就去。” 他低声应着,手里的经筒重新开始转动。
村里到镇上的路属实是不近的,一来一回很耗时,但是为了阿爸的健康,这份辛苦尚算值得。
况且家里如今并不宽裕,虫草季己过,牦牛也尚未变现,能省则省。
等开春旅游季开始,就又可以挖虫草去卖了。
如今卓玛既然说镇里诊所的药便宜,那就去看看,等开春赚到钱,一定可以治好阿爸。
只是去镇里耗费时间,诺布得现在马上去放牛,不然晚上赶不回来。
于是诺布放回经筒起身出门,晨霜里赶着慢吞吞的牦牛往山上去了。
牛颈上的铜铃在死寂中摇晃,搅得人心烦。
诺布想起临出门时,他望向角落那个空酥油桶。
它像一只沉默的眼睛般盯着自己,仿佛时时提醒他,那个里面不止是一张照片还有自己碎掉的心。
一片枯黄的草场上霜寒未消。
诺布越想越觉得气闷,挥动乌朵驱赶牛群的动作也越有力狠戾,石子破空发出尖啸,惊得头牛不安地喷气。
牦牛群乌压压地缓缓移动着,汇聚成一大片移动的黑云。
这云压在诺布头顶,也压在这片生养他又囚禁他的土地上空。
仿佛立时就要降下属于他的倾盆大雨,摧毁他的一切。
“多吉阿哥!” 在诺布烦闷时,弟弟平措的声音传来。
诺布抬眼一看,只见平措骑着摩托车上了山,后座捆着新买的饲料。
这是前些日子自己嘱咐他的,天气冷起来了,只吃干草牛儿长不壮,虽说牦牛耐寒,自己却不肯委屈它们。
今年新的小牛犊还总被他带到屋子里跟舅舅家的孩子玩呢。
一边卸下饲料,兄弟俩一边说些闲话。
平措也早大了,他从庙里回来的第二年,十八岁上就娶了妻子,如今第一个孩子己经三岁。
想当初诺布拿出要和语桐下山旅行的钱替他筹办了一个像“山下人”那样的婚礼,人人都羡慕平措有个好哥哥。
语桐却说:“你为你弟弟付出的东西己经太多。”
诺布以为她是为自己动了两个人钱而生气急忙解释。
和自己去旅行,是她早就计划好的。
那些钱,也是他平生第一次为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攒下的辛苦钱。
为此,他下山去在工地里面没日没夜地待了三个月。
那时,语桐拉着他坐在卡垫上,细声细气地对他说话:
“诺布误会阿佳了,阿佳从未因为这样的小事生过你的气,只是为了平措。”
诺布依旧清晰地记得那天她的话,她说她尊重他们的传统,只是心疼他。
她说他为了平措己经牺牲了太多。
“我心疼你,诺布,你失去的不仅是受教育的机会,你失去的东西,是你自己。”
她说,她的妹妹现在在上大学。
虽然跟平措年龄相仿,但是在学校里勤工俭学,从不花家里的一分钱。
她也很爱她,但从不用为她牺牲到如此地步,她给的是平等的爱。
“你尊重你们的传统,让他去上学,自己守家;
如今他己经十八岁,成年也要结婚了,你还为他这样操办,那么以后呢?
你要为他负责到什么时候?”
诺布知道,在和自己相处的过程中,她要接受的东西太多。
她那个时候己经有些明白,对他们来说,十八岁的成年礼就意味着要结婚。
所以对平措的事,她始终未置一词。
但对他们传统的接受终究没有抵过对他的心疼。
诺布依旧记得,这次谈话末了,她拉着他的手,细细着,深深望着他的眼睛。
告诉他:“诺布,我的诺布,你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那个时候,他尚不懂这句话的重量。
如今己过五年,平措成家立业日久,他才意识到为了家族和长子的责任,他失去的东西终究己无法追回。
他的自由,他的热情,他追寻着幸福的灵魂,都己经烟消云散。
未来,还要这样继续下去。
“阿哥,你今天去镇上给阿爸买药吧?我听说那里新开了一家川菜馆,你也带卓玛嫂子去尝尝呗?”
平措的声音打断了诺布的沉思。他轻轻地拍了拍平措的肩:
“不了,你嫂子在家里还有活要干。阿哥天黑之前就要赶回来的。”
诺布喉结滚动,还想说点什么,最后只是说了让平措好好照护妻子。
诺布知道,近来,弟弟和弟媳有了第二个孩子。
等孩子满月后,诺布作为大伯,要给孩子取名字。
平措当时年纪小,可以读书正该在县城奔前程。
他是长子,让弟弟拥有受到好的教育的机会,是他的责任。
这个家庭的一切,以后也永远会是他的责任。
“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和曲珍,不用操心家里的事。”
诺布轻轻抱了抱平措,当作告别,便转身望向离群的牦牛,“你回去吧,阿哥该去镇上了。”
平措骑着摩托车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诺布的视野里。
雪风卷过旷野,刮在脸上刀割似的。
灰白的天幕空空荡荡,诺布望向山顶的方向,那里空空如也。
没有月亮。
诺布卷起乌朵,追向离群的牦牛。
原来,“东山月亮高悬天上,爱慕的人常在心上”,从来只是一句古谚,并不是金科玉律。
他的阿佳说过,“莹莹白兔,东走西顾”。
原来,月亮真的会走。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那天风雪里的篝火旁,他不会让她知道,她是他的月亮。
这样月亮便永远高悬心上,不会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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